苏夜撑不住了,他跪伏在地上。
噬魔圣水毫无计数地一股脑泼在他身上,灼伤了皮肤,也消融着血肉,那是噬魂销骨的疼痛,他后背的衣裳已经被燎开了几个破洞,那破洞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他没有料到,雪朗也没料到,在场的平民和仙修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倒退数步,生怕那可怕的圣水溅出,哪怕一滴在自己身上。
很疼……
像火燎,像烙铁,像尖锐的匕首……
不!都不是,那些不足以形容这种疼痛!
那像是先用烙铁燎焦了皮肤,皮肤皱缩成一小点,化为袅烟,荡然无存,然后那是那血肉,血肉一挨到圣水直接化成了血水,然后是骨头,骨头最难消融,要疼很久……
苏夜疼地已经没有能力思考了,可他看见台下那些畏惧的、痛快的、兴奋的眼睛,一双双充溢着黑色,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又泛着诡异的黑红。
苏夜不想喊出声,再疼,他都咬着牙,下唇已然被咬破,渗出鲜血。
雪朗也是万万没想到。
喃喃着:“不可能的,不是神裔吗?神裔怎么会……”他声音很小,旁人听不清。
“难道……真的是魔?”
他被自己的认知吓了一跳,手一颤,那原本堪堪收住的细窄瓶口,又倾出了些许圣水,直直灌入苏夜的脖颈。
“唔……”
强忍着疼痛的闷哼声。
苏夜忍着,绝不喊疼,他总觉得自己喊出了声,他的师尊就会出现。
就像以前一样,像天边的神祇,忽然降落人间来拯救他。
以前,他希望是。
可现在,他一点都不希望白若一出现,被这些人看见,看见他同自己有任何牵扯。
苏夜不想看见他们指着白若一,骂他教出了一个孽徒,更怕白若一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可实在太疼了啊!
好疼!
比深巷的疯狗咬的疼,比母亲割他手腕疼,比鸨娘的棍棒打的疼,也比那些经年累月的鞭笞疼……
那圣水顺着脖颈流淌到前胸,所经之处,血肉模糊,经脉暴露在外面,血脉喷张,散发着淡淡的灵气,那是苏夜的灵脉……
一遇到灵脉,圣水仿佛更加兴奋了,它们攻城略地,拼命腐蚀着,加速消融着。
不消一刻,苏夜的灵脉就要废了啊!
那他这辈子都不能再修仙了……
“噬魔圣水的反应这么激烈,看来不仅是个魔,还是个大魔!”台下围观的人如是说。
“塔主,他是大魔啊!杀了他!”
“快将圣水灌下去!快灌下去啊!”
“融了魔!融了他!”
“…………”
耳边都是嗡鸣,苏夜听不清了,那些声音一会儿近在耳边,喊地他浑身战栗,一会儿又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让他短暂放松。
可一放松,那蚀骨的疼痛就又顺着灵脉攀爬上来。
苏夜的右肩已经是森然一片白骨了。
这变故出乎了雪朗的意料,他扫了一眼台下众人,很快便恢复了理智。
看着苏夜,他轻摇头,叹了口气,“……罢了,弃了吧。”
他心知,就算不弃,将这人保下来也没什么用了,灵脉都灼伤成那样了,还怎么用?
狠了狠心,手中玉瓶便又要倾下。
“塔主!”雪忘尘喊了一声。
雪朗抬眸看去,便见雪忘尘冲着他摇头。
他不去看他,心想:这孩子,一贯以来都太过仁慈,仁慈的人又怎么能做悯苍塔的审判者呢?
悯苍塔是怜悯苍生的,而不是妖魔!
慈悲中有情,只可救数人,而无情,才是最大的慈悲。
“住手——”
天边传来声音,紧接着,一道白绸便朝雪朗手中的玉瓶袭来。
雪朗旋身躲开,才避免圣水被夺,待他站定,便看见一袭白衣的神祇悄然降临,他白衣墨发,直及脚踝,足踏白莲。
辰巳仙尊,白若一!
他居然真的来救他了!
雪朗登时心中抵触,凭什么,苏夜这种人……居然也会有那样的人来救他!
凭什么?!
趁着人还没落下,雪朗立马将手中的细颈玉瓶又倾斜了一些,这一次泼在了苏夜的胳膊上。
圣水一接触到皮肤,立马发出滋滋声。
“啊——”
“不要——”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这疼痛对于精神早已涣散的苏夜而言,太过突然了,他一下子没忍住,吃痛地喊了出来,实在太疼了啊!
疼痛让原本沉浸在混沌之中的苏夜倏然清醒,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见了白若一的声音,是幻觉吗?
白若一来不及悲恸,他猛地扑到苏夜身边,将他揽在怀里,可却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儿。
苏夜从脖颈到肩头,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几乎化为白骨,那森森白骨同白若一梦见的血池中的如出一辙,他怕极了,怕极了苏夜会在他面前真的化成了一具毫无生命的白骨。
一滴冰凉的泪水打在苏夜脸上。
几乎昏死过去的苏夜才缓缓掀开眼眸,他眼中没有光,很灰暗,像是蒙了层层黑雾。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靠的他很近。
已经疼地出现幻觉了吗?
可为什么要哭?
他的师尊,他的白若一,他想守护的那个人,在哭啊。
“……师尊,别哭。”
一句话,竟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喘不上气,因为实在太疼了,半边臂膀都疼到极致,疼到昏迷。
“师……尊……好痛,好痛……”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捏住了白若一的衣袖,恳求着:“……师尊,帮帮……我,砍掉,砍掉就不疼了……”
苏夜早已神志不清,甚至浑身都在抖,疼到发抖。
为什么会是这样?
白若一开始后悔了,他的小徒弟,合该被他拴在身边,带一辈子。
其他妈的自己面对!
去他妈的独自承担!
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别怕。”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苏夜体内,可是肩上的皮肉长不出来的,苏夜依旧疼得眉头紧蹙。
雪朗蹙眉道:“仙尊这是什么意思?仙尊要劫囚吗?”
猛地一个眼神递来,通红的眼眶里泛滥着快要溢出的磅礴杀气,那是几乎心如死灰到可以不管不顾一切的眼神。
愤怒到了极致!悲恸到了极致!
雪朗踉跄了两步,他这辈子都没有想到,白若一看似那么冷冽漠然的一个人,竟会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谁给他定的罪?!”那人喉咙哽咽,嗓音沙哑,却振振有词,令人振聋发聩。
已经有人在议论了。
“那是……辰巳仙尊?”
“仙尊怎么会来劫囚?”
“…………”
雪朗:“自然是,天、下、苍、生!”
“是那些苍生吗?”白若一目光忽然瞥向台下的平民和修士,眼中很冷静,是趋向于狂暴之前的平静。
可台下那些人看不懂,他们依旧在议论着:
说苏夜是魔头,活该处死,说白若一心中没有苍生,这么些年都不出山,一出来就为了自己那生而为魔的徒弟徇私舞弊,他那是要做什么?是要救魔吗?救那不容于世,罪恶滔天的妖魔!
议论太多了,听在苏夜的耳中,唤回了些许神志。
强忍着疼痛,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梦,也不是他死前产生的幻觉。
是真的!
眼前的人,是他的师尊,是他的白若一啊!
他想推开他,他不愿他同自己一起被这万民唾骂,他的师尊是神祇,是本该凌驾苍穹的谪仙,不该是被自己这个污浊的脏东西拉下神坛,烂在泥里。
“……师尊,不……要。”
“快走,离开……”
可是白若一却拥着他,任由他浑身的血污一点点沾染上那洁白的衣裳。
苏夜从前从未看见过的,他的师尊,在此刻,眼中的痛。
“不要怕,为师陪着你,别怕……”
苏夜看见,他的师尊为了他,心痛如斯,那本该冷冽清俊的凤眸,此时却通红地布满血丝,那如玉的面庞,簌簌坠落了许多晶莹,那洁白无瑕的人,被他的血污染脏了。
苏夜觉得心脏好痛,明明那些噬魔圣水没有淋到胸口,却比肩上还要痛!
台下唾骂不断……
“他是脏的!他是魔!他身上流淌的血天生就不干净!”
“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维护妖魔的仙尊也能算仙尊?呸!”
……
“你们自己就干净了吗?”白若一满目通红,他气急了,恼极了,恨极了!
白纻升天,光芒大盛。
那洁白的绸带飞舞盘旋着,猛地抽向雪朗手中的细颈玉瓶,他避无可避,玉瓶就被卷上半空,接着朝那台下众人泼洒而去。
登时,悯苍塔和台下苍生,皆乱作一团。
自以为心中坦荡,并无鬼神,可他们为什么要躲避?
自以为自己是个人,就比什么都干净,可他们为什么哀嚎出声,唾骂不断?
白若一不知,可他眼睁睁看着那只会让妖魔噬魂销骨的噬魔圣水,就那么溅在那群人身上的时候,他们发出的嘶吼,与妖魔无疑,那圣水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皮肤也会被灼伤,也会痛得哭爹喊娘。
所以,眼前那些披着人皮的东西,也是妖邪吧?
虽无原罪,可他们心中的贪嗔痴念是如此深重。
可惜的是,那一整瓶的圣水尽数都泼在了苏夜身上,瓶中余下的那一点不足以消融台下那些怪物。
只是惩戒罢了……
但是毫无意义,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即使圣水已经证明了,他们心中贪嗔痴恨太多了,已经将原本天生干净的心脏染脏了。
可他们不会承认的。
他们一个个怨恨地看着白若一,看着苏夜,看着这两个已经被他们判定为妖魔的人。
雪朗怒道:“白若一!你要做什么?你在伤人!”
“是……”
白若一不否认,他神色很平静,很平静。
可怀中的人还在疼地发抖,发颤,死死地咬着下唇,即使下唇血肉模糊,已经咬烂,可他依旧一言不发,不肯喊出来。
白若一怜惜地看着怀中的人,泪水簌簌,哽咽着,温柔道:“别怕……撑住,疼的话……就咬我吧。”
如玉石般白洁的皓腕就在眼前,苏夜只掀开了一点眼眸,他看见那手腕上隐隐有一个牙印,很不明显,可苏夜却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那手腕上留下过一个牙印,那是他前世,还是昆仑魔君的时候,他那时是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恨,带着不甘,带着嫉妒,带着伤痛……
那牙印还在,可苏夜下不去口了,泪水簌簌。
他奋力摇头,他不要!
他不要再伤害师尊了……
白若一沙哑着嗓音,在耳边喃喃,“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爱我,我都知道的。”
“我知道的……”
“我会陪着你,无论是哪里,飞升成仙……亦或是万劫不复……”
“我都陪着你。”
“……师尊……”
终于,苏夜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抑制不住了,肩膀疼,心口疼,浑身都疼。
血水混着眼泪,渐渐模糊视线,怎么眨眼,都要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他不要闭眼,他怕闭上,这辈子就都睁不开了。
不舍得啊……
不舍得离开这个,他曾经厌恶过,憎恨过,放弃过的世界……
因为,这里有白若一,有他的师尊。
“师尊……我想……陪……你,一辈子……”血水灌在喉咙里,他说地很艰难。
“好!好……师尊陪你一辈子,生或者死,你不要睡,醒醒。”
耳边的喃喃是什么?越来越听不清了……
“苏夜!”
“苏夜!!”
“苏夜!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啊……我在的……”
可是没有回应。
那么疼,可你为什么不说话?不喊出来?苏夜,你骗了我,有的事,你根本处理不了,你合该被我拴在身边,一辈子,直到永远。你再看看我啊,你不是要让我原谅你吗?
两世为师徒,你曾禁我灵力,你让我等了两百多年,再加上昆仑之巅那十年的囚禁,你不是要还我的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你要是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天地轰鸣,风云作变。
云游极快,一瞬间就将太阳遮掩,阳光模糊不清,只剩了个轮廓,那满空都是云翳,而后,天的另一边,皓月升起。
竟是……日月凌空!
天上雷鸣轰然,又一霎,疾风驰来,再一瞬,飘雪降下。
原本才入夏的季节,竟然飘起了雪花,让人不由想到,所谓的六月飘雪,必有冤屈,台下有人开始动摇了。
莫不是真的冤枉了?审错了?
可他们还来不及多想,一道闪电击下,直接灌入悯苍塔前的审讯广场,源源不断的天外力量,纷纷灌入白若一体内。
而白若一正将那些力量转化成灵力,转而输入苏夜体内。
那力量太过迅猛,就连半步成圣的辰巳仙尊都受不住,他连连呕了好几口鲜血,那些血混在他与苏夜的身上,两个人的血交融在一块,竟分不清谁是谁的。
那异常的天象,过于骇人,雪朗根本无法靠近,他站在边缘,再也顾不上自身形象,他朝里面喊着:“白若一!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白若一嘴唇动了动,轰鸣的雷电掩盖了声音,雪朗没听见,可他看明白了。
白若一是在说:那最好……
雪朗心口震颤,他捂着自己的心脏,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难以置信?气愤?怨恨?还是妒忌?
他不知道,他快疯了,白若一也快疯了,所有人都要疯了!
这个世界他妈的有病!
那异常的气象给白若一带来了力量,像那世间万物,像那日月星辰本该就属于白若一,此刻不过是一种回归。没人知道白若一为何有此能力,所有人都认为,这怕不是一位真正的先天神祇!
那异象压地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他们被迫跪伏在地,等待末日降临。
直到过了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世界的末日已经降临,原以为要命绝于此的时候,那疾风没了,雷电也收了,就连那密实厚重的云也散了。
阳光铺洒大地,迎来新生。
白若一早已经浑身匮乏,灵脉几乎被日月星辰的鸿濛之力撑裂,他不愿倒下去,不愿阖眼。
不然,苏夜该怎么办啊。
怀中人半边肩膀的血肉依旧没有长出来,还是白骨森森,可心口里那簇火苗又燃了起来,呼吸均匀。
白若一知道,他的小徒弟,他的苏夜没有死。
这一次,他没有死……
他守了他两世,怎么可以让他死掉?
原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在逃避,他都在用那师尊对徒弟的责任欺骗自己,他原是那么在乎他,他原是那么喜爱他啊。
从初见他,那一次的心软,将本该手刃的异端带在身边养大开始。
如今,终于避无可避了……
他终于承认,对自己的小徒弟的关爱,不全是师徒之情。
这世间诸多仇恨源于矇昧,并非全是仇怨,更多的是排斥,是偏见,是不容于人。
他们根本不知道苏夜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出手伤人,他们不在乎事件背后的缘由,也不想知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彻底的黑和白?大多还是灰色的。
那些人,仅凭悯苍塔的一面之词,便定了他的罪,判了他的刑。
白若一知道了,他们根本不想知道隐情,今日被破噬魔圣水的人无论是苏夜,还是其他人,他们都是喜闻乐见的。
那些无处发泄的愤怒,那些来自对妖魔的憎恨,使他们的双眸都覆上了一层灰雾,从此,不见光明,不辨善恶,只有黑夜里的盲目。
他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
只是为了掩盖人类本身的脆弱,他们太脆弱了,身体脆弱,心灵更脆弱。
可他们究竟是仗着什么才成为万物之灵呢?
仗着什么才获得了神明的偏爱呢?
几百年来,或许更久,白若一被世人奉为神祇,祈求庇佑,他亦是无怨无悔地守护了这些人千百年,到头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悲伤……
他想毁了那些脏了的人,他想创造出一批更加纯粹干净的来……
可最终,他阻止了自己。
白若一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渍,他阖上双眸,不想去看。
“你们既然定他为恶,恨不得令他身死魂灭,那么……我陪着他,成神……或者堕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