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昆仑常年被冰雪覆盖,碎琼洋洋洒洒从未断过,那是一片皑皑白色,在魔君还未占据之前也算是仙门福地,说不上雪虐风饕,甚至有几分飘飖的美感。
那极北就只能说是风刀冰刺了。
这里常年没有生物涉足,是最为荒芜的一片冰川,没有雪,只有坚硬泛着冷蓝的冰刀,寒气是能渗透到骨子里的。
连绵的冰墙巍峨矗立在广袤的冰原上,冰山玉林。
看似充满迷惑性的通天冰柱像是迷宫,排列分布,一望无垠,任何人步入此地都会先被这阵法迷了方向,唯独白若一通过的很顺利。
他只记得自己之前来过此处,但所为何事,来此作甚,他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裹着雪白绒毛的斗篷,他一步步朝着曾经熟悉的地方走去。
“你来了吗?”
缭绕在冰川之上的声音,充满神性又空灵,听不出性别和年龄,那是区别于凡人的声音。
白若一却觉得很耳熟,但是又想不起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蹙眉敛眸,抬头望去,声音的方向不定,一会儿遥远在天际,一会儿又萦绕在耳边。
他好像看见冰川之上,冰雾缭绕聚拢,形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那轮廓将散未散,若有似无。
或许,那才是该被称为“神”的存在,是真正的神明,无有肉身,无有血脉,无有形状,无处存在又无处不在。
神明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在关切孩子一般,细语呢喃,可白若一却觉得毛骨悚然,本能地警惕和厌恶。
“你果然不记得了啊,我不记得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这片红尘的几百年前?”
白若一心中一凛,开口道:“我上次来是做什么的?”
神明没有隐瞒的意思,或者是不屑于隐瞒。
“你上次来是为了封印我……顺带着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什么意思?”
白若一语气冷淡,却已紧张地握紧了缠绕在掌心的白纻。
“你何必紧张?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怎么可能伤害自己呢?”声音由远及近,那道冰雾拢起的身影转瞬便到眼前。
祂缓缓转身。
白若一目色沉敛,压住那一闪即逝的讶异。
眼前犹如神明般的白雾渐渐浓郁,凝聚成了一个白衣神祇的轮廓,面目模糊,看不清脸,但那身型姿态,举手投足,包括头发衣着都和白若一并无二致。
白若一眸中警惕,思考着这极北硕寒之地的迷阵能迷惑人的心智,让人难以走出困境,那眼前这东西,会不会是迷惑他的幻象?
“你不必对我如此警惕,我不是幻象,我就是你。”
祂曾经属于白若一,因此白若一心中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祂接着说:“你将我落在这片冰川之中,已经两百多年了吧?让我回来吧,和你融为一体,你的疑惑都能消除。”
“我是你的记忆,也是……你的神性。”
白若一往后退了两步,掣出白纻。
他自然不可能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说的话,他确实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如果能弄清楚自然是好的,但是后果是他预料不及的,那他便不愿意任人引诱。
那虚影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了他,将我冰封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为何啊?他那么重要吗?比我,比你自己都重要吗?”
他?
白若一还未想明白是谁,脑海中便浮现了那个身着黑色劲装,眼眸澄澈,梨涡甜蜜的人,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孩子。
那虚影并没有再朝前走,祂定定站在原地,明明五官极其模糊,却能感受到祂悲怆的眸光。
“你的记忆最远也只停留在两百年前,但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在这片大陆上活了上万年了,你将我封印在此处的时候,连带着那些记忆都丢在这了。”
“你就不想记起来吗?”祂似诱惑般说道。
白若一:“若真如你所言,我当初将你封印在此处,定然有原因,至于原因是什么,我或许并不想知道……”
白若一跃上高耸的冰柱,眺望一眼四周,极北硕寒之地静谧无恙,不像传言那样破裂了禁制,这里非但没有妖魔,且连禁制都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封印,只有可能是眼前这个自称是他的神性的东西……
他神色微凛,面色难看起来。
他……或许被诓骗了,被诓骗来此。
要么正如眼前的祂所言,是让他来解开封印的,也有可能是将他从苏夜身边支开……
白若一心中抽搐,往事件件都能在掌心把握着,却头一次被玩弄股掌之间,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悦。
眼前的虚影如影随形,也站在他面前的冰柱上,发出低笑:“比起他的安危,你更在意的是世事不在你的掌控中,是也不是?”
“别否认了,你生而为神,能轻易掌控这个世界的生,或者死,而他……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罢了。”
那虚影如风一般,看不清来势,却瞬间出现在白若一身边,祂钳制住白若一的手,白若一的灵力就像是被扼在灵脉中,怎么都使不出来。
祂俯首在他耳边,亲昵地如同一人,呢喃道:“我就是你,自然最为了解你,我之前离不开硕寒之地,与你分裂开,可现在,你来了,我们便不分彼此。”
“九州据于辰巳……”声音邈远,似有穿透魂灵的魔力。
“你的本名叫辰巳,我们生来便是神明,掌控整个九州的命数,你为何就那般执着,为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将我抛弃呢?”
“等到我们合二为一,你就会理解我了。”
祂说的没错,在极北这种地方,是祂的主场,白若一实力被削弱,那是绝对的实力碾压,似乎只能任由宰割。
虚影控制着他的身体,拼了命地往他四肢百骸里钻,身体被强劲的神识侵·入,白若一只觉得从灵魂到肉身,从筋脉到血肉,都疼地钻心。
他想抗拒,可那股力量完全桎梏他全身。
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来,在他赶去悯苍塔要救苏夜的时候,便有东西想要钻入他的识海;在华山畿禁制前的时候,他帮不了苏夜,那时他被一股力量牢牢桎梏在原地。
那几次,祂便有了苏醒的迹象,只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这一次,祂借用极北禁制破裂的由头,将他引来……
虚影已经融了一半进去,祂自然知道白若一在想什么。
“极北没有上古阻妖禁制,这里也没有妖魔,禁制破裂的传言是我放出去的,我知道,涉及苍生的事情,你一定会来。”
果然……
白若一浑身都被辖制,他动弹不得,随着虚影灌入四肢百骸,即将与他融为一体,随着神性回归,那些年被遗落的记忆,也一点点回来了。
当年,他并不想封存记忆,但封印神性的代价是连带着记忆的……
他为什么要封印神性?
终于明白了,神性控制着他保护苍生,他为了拯救人类,不得不斩妖除魔,除去一切威胁到人类的存在。
万魔之心降世,你要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杀了他,救世……
白衣神祇受苍生祭拜,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神明了,所有人都等着他拯救。
万魔临世,肆虐人间,人世生灵涂炭。
只有彻底摧毁万魔心,才能护佑苍生平安。
辰巳降临九州,他站在云端,看着那万魔心化成的人类小孩从破庙跑出。
孩子赤脚踩在雪地上,茫然地走在霜雪覆满的长街上,足下冻地麻木,乱糟糟的头发像鸡窝一样顶在脑袋上,小脸通红,双眸澄澈茫然。
同凡间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就是万魔心吗?
杀了他,便能解救苍生?
白若一默默站在云端瞧着,直到那孩子拐入深巷,传来一声犬吠。
他看那孩子被吓傻了,匍匐在死透了的老乞丐旁边,一动不动,连哭喊和逃跑都忘了。
白若一站在云端,掌心蓄积的灵力越团越大,直到那小孩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孩子并不能看到他的存在,他却像是被那双单纯干净的眸子盯地发慌。
一个孩子罢了,浑身上下看不到丝毫灵力,也没有一丁点儿的邪佞气息,那孩子与凡人唯一不同之处只在于——他没有父母,是天生地养,凭空出现的。
若是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杀了他,白若一心中有愧。
他可以绞杀祸世的妖魔,也可以斩尽为非作歹的恶人,可他就是对一个单纯的孩子下不了手。
他站在云端的时候,还在犹豫要不要动手。
身体却本能作出反应,他驱散了恶犬,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任由小乞丐浑身的污渍染脏自己的白衫。
小乞丐一直不哭不闹,面对恶犬来袭和老乞丐的枉死,都没有反应,却因自己的小手弄脏了白若一的衣服而抽噎流泪。
白若一心中顿时柔软,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让他怔忡很久,茫然很久。
他说:“我叫白若一,往后就是你师尊了。”
他说:“这里是姑苏巷,我在冬日雪夜里捡了你,你就叫苏夜,好不好?”
他将孩子带回后,教他学字作画、习武练剑,护他周全。
可终究,神与人是不同的,他或许是在人间待久了,久到沾染了人性,变得矫情起来,竟然开始心疼这种本性为恶的存在,竟然开始同情这生来就是万魔心的幼崽。
他或许会被沾染人性,可终究他是神明,他的职责和任务,不允许他这般优柔寡断。
是夜,有雪。
白若一静静站在门外,他能听见屋内的孩子睡着了,呼吸均匀,万魔心同人类孩子没什么区别,从生活习惯到情绪变化……
他也需要吃喝睡觉,也需要照顾关怀,也会疼痛流泪,也会失落伤心,也曾天真烂漫,也曾坚强勇敢……
他与人又有何不同?
神性驱使白若一,要消灭一切对这个世界不利的存在,如今的万魔心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
第一次,白若一扪心自问,问他体内的神性。
问他:万魔心与常人有何不同?他还未曾造下杀戮,未曾双手染血,为何就要被绞杀湮灭?为何不问善恶,不问罪孽就判了死刑?
神性回答他:是魔,就该死!
万魔之心就像能引诱世间诸多妖魔的引子,只要他存在,这世界上的妖魔就会蠢蠢欲动,永不停歇,只为了追随万魔心,万魔心浑身的骨骼都是致命的吸引,只需要一点点,制作成的脱骨香便是最致命的吸引。
只有身死魂灭,只有万劫不复,只有碾成齑灰,这个世界才能真正的安稳下来。
那一夜,白若一手持霁尘剑,在苏夜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灰蒙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久到零散的碎琼渐变成鹅毛大雪,久到天光乍现,渐渐吐出泛紫暗淡的辰色。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