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求你,再见见我。”
孩子的声音虚弱到了极致,隔着覆满霜雪的院子根本听不清。
白若一透过那剑刺开的狭窄缝隙,眼睁睁瞧着。
双目干涩,他不知自己内心挣扎了多久,抠在门缝上的指尖已经被结界灼红,周遭一片黑暗,唯有眼前那狭窄的裂缝中还有一个即将消逝的鲜活生命。
很久很久,久到小孩几乎不再喘息,久到院外只剩下霁尘剑机械地刺入血肉的声音。
“……罢了。”
白若一如释重负般将胸腔里紧憋着的一口浊息吐出,他挥袖要撤去结界,结界丝毫未动,甚至将他弹地趔趄了两步。
他布下这个结界的时候,是下了狠心的,别人破不开闯不进来,他自己也破不开出不去。
他后悔了,他不打算杀苏夜了,他可以将他一辈子拴在自己身边,让他永远没有机会作恶,让他像个普通人类一样生活。
有何不可?
屋外的雪下地静谧,没有风,没有鸟兽虫鸣,没有泉流,也没有呼吸,白若一甚至感受不到除了他自己外,这里还有没有会喘气的。
他第一次紧张了,急了起来,他的灵力破不开自己布下的结界,他就朝着自己的灵脉重击,布下结界的人灵脉一受损,结界就薄弱了。
白纻召出,自他身周慢慢撑开,一点点撑裂结界,也撑裂木屋。
“砰——”
终于,木门被瞬间撑地炸裂开,整个木屋坍塌了半片。
一声巨响后,又瞬间安静。
白若一茫然地站在破碎的木屋前,静静看着雪地上,浑身是血的孩子一动不动,他听不见求饶,听不见喘息,也听不见那熟悉的一声“师尊……”
死……死了吗?
白若一设想过,他不过是给了一个陌生孩子一个住所,一个名字,以及几年的欢愉时光,一晌贪欢后终究是要回到起点,几年岁月对于白若一这种人而言不过是眨眼之间,如白驹过隙。
时光终究能抹平一些,贪嗔痴恨,爱别离,怨憎会……都是不值一提的。
他只蹒跚着步子,一点点走向那孩子。
苏夜不会再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小跑来,揪着他的衣摆,绽出梨涡,缠着他教自己练习新的招式,也不会在每日清晨为他沏上一杯冷茶。
他死了,会烂在泥里,消声灭迹。
从此白若一不住在竹林小屋中,而是永远站在苍穹之巅,只能俯瞰众生,目光中再也不能倒映出那个孩子的身影。
“霁尘……回来……”
只淡淡瞥了一眼霁尘剑,神祇的感情同人类到底是不同的,他只是吞咽了下喉结,润湿了沙哑的喉咙。
霁尘却仿佛魔障了一般,剑刃依旧刺入那千穿百孔的躯体内。
万魔心是万魔之源,霁尘是神器,天生为敌,万魔心的血脉本就是滋润神器最好的祭品,竟能干预神剑到,连宿主的召唤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白若一眉心紧蹙,颤跳着,怒气升腾到胸腔,心口疼地厉害,大约是刚刚强行破结界的时候伤到了灵脉。
他强行掐决,将霁尘收回灵脉。
连剑刺入皮肉的噗嗤声都听不见了,安静极了。
白若一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不愿去确认苏夜是否死透了,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好像只要不去确认生死,就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就能定格在这一刻。
直到灰蒙的天空渐暗下来,直到粘腻湿滑的血水流淌到他的脚边,洇湿了他洁白的靴子,他才猛然觉得脚边那抹红很刺目。
红,很红。
像苏夜平日爱吃的那些浆果,也像孩子练完剑气喘吁吁时红润的唇色。
他的血弄脏了他的靴子。
他便循着那蜿蜒的血流看去……
入目猩红,惨不忍睹,小孩的冬衣成破絮,被吹地飘散在周围,目茫一片,又飘落下来,飏进血洼,荡起涟漪。
心脏抽搐,白若一不知自己为何会紧张起来,死了一个人罢了,这样的场面,比这更血腥更残酷的画卷,他看了很多年,看过很多次,早就波澜不惊了。
这一刻,他忽然后悔了。
三步并作两步,疾走向前,踉跄着将匍匐在地的孩子拥起,任由那血污沾染自己的白裳,将自己弄脏。
他揽着苏夜,声音颤抖,“再叫……一声师尊,听见了吗?再叫一声师尊。”
没有声音回答他。
这一刻,他看着苍白失了血色的脸,看着泊泊鲜血从无数伤口涌出,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慌张,什么叫做害怕。
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苏夜体内,勉强止住淌出的血,可怀中的孩子依旧面如死灰,依旧没有醒来,身体也在渐渐凉下去。
“你说句话!说句话啊……”白若一慌地只知道喊他,从轻声颤言到歇斯底里。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哪里是他救赎了苏夜?这些年分明是苏夜在救赎他,陪伴他。
苏夜那么聪明,他不会不知道,白若一这么做是想要他的命,他一句求饶也没有,一句质问也没有,他只想在死前可以再见见师尊……
这样的人,连被杀都不知道反抗的人,怎么可能是万魔心?怎么可能是万魔之源?
苏夜没有魂灵,他死了,却没有完全死,这具身体就是他的本体。
白若一用尽了办法,护住了这具身躯。
三年时光,他阅尽古籍,翻遍山河,终于找到了一样能起死回生之物——五阴炽盛。
是毒,也是药。
五阴炽盛诞生于上古神魔大战之时,千古魔坑的乱葬岗之中,那里怨念聚集,所有的不甘、挣扎、怨恨、执念……都被盛放到了极致。
守护着五阴炽盛的恶灵只问了一句话,就将自己守护了万年的五阴炽盛送给了白若一。
“实在有趣,神祇要将五阴炽盛用在万魔心身上?不后悔吗?”
“不会!”
五阴炽盛不是毒,它能放大人心中的渴念,无论善恶,也能增强人的求生之欲。
人活于世,心中有所求,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痛苦,挣扎着,拼命地撕裂那无尽黑夜,朝着那唯一的微弱光芒狂奔不休,寻找永久的一线远方。
希望,能蔓延人心中的无尽痛苦;等待,不断累加着恐惧失望和噩梦幻想。
原来,魔君身死后的那两百年,并不是白若一第一次经历等待苏夜醒来的噩梦,也不是第一次亲手杀了他的小徒弟。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曾两次,亲手杀了他的小徒弟,他曾亲手为苏夜种上五阴炽盛之毒……后来小徒弟性情大变时,他却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将一切的罪恶怪在苏夜身为万魔心,本性为恶之上。
躺了三年的苏夜,再次醒来,只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不记得自己曾被霁尘伤地体无完肤,但每一次看到霁尘,都觉得灵魂觳觫,身躯颤抖,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恐惧。
从那以后,白若一便封印了霁尘,再也没使用过。
蠢蠢欲动的神性来自本能,白若一好几次险些杀了苏夜,大多时候苏夜身上都会挂彩,白若一极力控制着自己,才堪堪避免重伤苏夜。
他不敢让苏夜看出什么端倪,只冷冷瞥苏夜一眼,丢下一句:“没长进。”便转身离开,找个无人之处压制神性。
这一切,苏夜都只当作是师尊要同他喂招,心中虽有疑惑,可苏夜总是本能地相信师尊。
岁月如流,青骢绝尘。
在苏夜十七岁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苏夜独自下山,同八大仙门的几个弟子进秘境历练。
那本是一个普通的秘境,没有凶险可言,这样的秘境,八大仙门的弟子每年都会闯上几个,这一次也不例外,仙长们没放在心上,只派出了几个修为尚可的师兄,带着他们走一趟罢了。
因这疏忽,便发生了意外。
秘境不知何时被放了一块不归砚,将这里的空间同千千万万个秘境相链接起来,于是这些原本该在一块儿的弟子全被冲散了,谁也帮不了谁。
苏夜握紧手中的剑,做好了要与险境斗争的准备,岂料他被传送回了一片熟悉的地方。
竹影幢幢,泉流穿映,如鸣佩环,林中立了几间木屋。
这里分明是他和师尊居住的地方!
苏夜不知自己该不该喜悦,这里肯定不会是幻境,或许只是运气好,被不归砚送回家了,他本来就不想去什么秘境历练,只想陪着师尊,这几日却被师尊斥责赶走,心中颇有些委屈。
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师尊,苏夜心中的那只猛兽喜悦成了跳脱的幼崽,恨不得撒泼打滚一番,足下的步伐也越发轻盈。
木屋周遭被笼上了一层结界,苏夜愣了一下,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很少会有人类涉足,所以一般情况下,白若一不可能设结界,除非是……
师尊受伤了?还是闭关?
苏夜心中一紧,脚下的步伐又快了一些,轻轻松松进了结界。
白若一的结界并不会拦住他们师徒二人。
刚迈入结界,还未靠近师尊的房间,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心慈手软!你是给人家做师尊做上瘾了?”声音同白若一一般无二,语调却带着嘲讽嗤笑的意味。
“闭嘴!”还是白若一的声音,冷冽清泠,与刚才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人说出来的。
“隐患未除,又加上五阴炽盛,你是想毁了这个世界吗?”
“不是的……他是无辜的……”
“无辜?”那声音不等他说完,抢道:“生来为魔,哪里无辜了?他若无辜,那些活在妖魔肆虐,水深火热中的人呢?牺牲一个,换苍生平安,死得其所,很划算。”
“…………”
“不过……你做的也并非全然不对,他对你的感情,已经不止步于师徒之情了吧?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就算你让他在你面前自戕,他也只会照做。”
苏夜贴在木门边听着,这些话语看似陌生,可苏夜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他不知道那声音是谁的,当师尊面前拆穿他的心思的时候,他心中显然咯噔了一声。
师尊……知道了吗?
苏夜颀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摩挲着木门中间,像是剑刺裂的缝隙,敛眸贴上去窥探。
一面铜镜,同一面孔,两张面容。
苏夜捂住自己的嘴巴,拦住讶声。
空中漂浮着一面泛黄的铜镜,白若一站在铜镜前面,神情痛楚,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正蹙眉扶额,好似脑海中痛楚万千。
而铜镜中,一张与白若一一模一样的面容,凤眸勾着一抹轻蔑,眉梢尽是妩媚风情,眼底却是冷若冰霜,像朦着一层白雾,透着瘆人的寒气。
双唇开合,“你若是下不了手,下次我帮你,不用我们亲自动手……”
“嗯?”
铜镜中的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疑惑一声后,便瞥向木门的位置,眼底怔忡片刻,笑意渐起,“你瞧,他来了,不试试吗?”
白若一慌忙转头,匆匆挥袖,掩去镜子。
镜中人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瞬间消失在铜镜之中。
白若一拉开门,苏夜站在三步之外,面朝着他,垂敛的羽睫微微轻颤着,然后掀开,一双澄澈地几乎透明的眸子灼灼地看着白若一。
“师尊也想让我自戕吗?”
“…………”
“若是师尊想让我死,那我愿意为师尊而死……”
他将剑双手捧起,不无恭敬地呈到面前,眼眸颤了颤,开口道:“师尊……动手的时候,扎深一些,我怕我一下子死不掉,死慢了,心就会痛很久。”
说到后来,喉咙有些哽咽,又极力地吞下唾沫,佯装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