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知道,这是属于白若一的记忆,被锁在白纻中的记忆。
绵密的刺痛环绕身周,苏夜泡在血池里,那池中的猩红也不知是原本就这个颜色,还是被他的血染红的。
不知泡了多久,身体渐渐麻木。
他任由浑身的血肉一寸寸被消融,又一点点重新生长,渐渐地,就没那么疼了。
昏花的视线里,他恍惚看见一道颀长飘白的身影。
待他看清,两人竟同时开口。
“你……”
苏夜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师尊吗?你来了啊?”
他自言自语,说着白若一听不懂的话,“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好开心!”
他从血池中站起,骨架上渐渐长出皮肉,他快步走向白若一,想去牵白若一的手。
可白若一往后退了小半步,苏夜浑身一颤,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血污,而他的师尊无论何时都全身雪白,不染尘埃,自己的靠近实在是一种玷污!
白若一垂眸,不去看苏夜。
“师尊……”
苏夜喉咙哽咽,有些委屈,“原来在梦里,你都不想看见我吗?就这么嫌弃……”
他看到白若一抿唇,脖颈耳畔爬上赧然引起的薄红,一寸寸爬上耳尖,晕上眼尾。
白若一闭眸说:“你先将衣服穿上……”
苏夜一愣,听话地捡起他刚刚脱掉的衣服,拎起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囫囵裹在身上。
苏夜裹着斗篷,勉强将自己包裹着,可随着动作还是会乍露出一部分蜜色的肌肤,白若一叹了口气。
缓了缓,白若一问:“……你在做什么?”
见白若一理会他,苏夜立马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牵起白若一的手,走到血池边,“师尊,你看,这是噬魔圣水,只要我跳进去就能洗掉这一身的污血,也能洗干净五阴炽盛带来的副作用了。”
还有……挣脱你捆缚我的白纻,从此万劫不复。
但苏夜在想什么,并不会影响白若一的记忆。
即使是在梦中,在回忆之中,苏夜也是分外珍惜,能看到白若一的每一时刻。
他看着白若一的眼眸愈发深邃了起来,眼里极黑,嗓音也有些喑哑,“这样,我就能对师尊好,不再伤害师尊了。”
像是精神受到了什么奇怪的挟制,苏夜蓦然眼睛亮了起来,他与白若一隔着一些距离,生怕自己浑身的血污弄脏了白若一,上半身却向白若一倾斜过去。
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落在白若一的唇角,是敬重,是尊重,是爱慕……
看起来虔诚,却也带着狼子野心。
苏夜眸中深邃,用最虔诚的口吻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我真的很想将师尊带回去,关起来,藏在昆仑深处,只我一个人能见到,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理会,只想日日同师尊厮混一处。师尊若是不同意,我就将师尊捆绑起来,拴在床上,夜夜同我同榻而眠,我想与师尊的距离只有毫厘之间,不!要深入血肉,融入骨骼,再也不分。”
这番话,惊地白若一说不出话来,他被吓到了,吓到惊谔,吓到呆滞,甚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
他不知这些诨话,是苏夜心中真实所想,还是他自己臆幻出来的……
终归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
终于,梦境里的苏夜像是要放过他,他松开了牵着白若一的手,又距离那血池近了些。
苏夜一回首,白若一便看见,纷纷白雪为幕布,而那鲜红的血池衬地苏夜的黑眸黑发,以及那俊朗的脸庞更加耀眼。
怦然心动……
他说:“师尊,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跳好吗?”
“这噬魔圣水不但能洗干净我这浑身的脏污,还能让人体验什么是剔肉噬骨之痛,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疼好不好?”
“若你解气了,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厌恶我了……我做错的事情,是不是就能抵消了?”
白若一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拳头不由攥紧,骨节都泛出了玉色。
眼前的青年再一次跳入了血池,血池表面咕噜冒着泡,很久很久,青年都没有出来。
白若一慌了,他疾走了两步,俯在血池边,翕动嘴唇,喊着:“你快出来,快出来啊,我原谅你了,别跳了,我……”
可是,血池依旧咕噜咕噜冒着泡,最后,浮现出一具白骨。
“!!!!!”白若一彻底慌了,眼前渐黑,几乎晕厥。
“苏夜——”
一声惊呼,像是要穿透梦境,直击苏夜的魂灵。
苏夜蓦地睁开双眼,他看到缠缚心脏的白纻化成碎片,又变成烟雾,消散于眼前,紧接着心口剧烈抽痛。
隔着胸腔上尚未长好的血肉,肋骨之下,猩红的脏器散发出黑色雾霭,从心脏钻出,蔓延他的灵脉,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他重新生长的血肉之中。
五阴炽盛,与他再也不分,又重新长成了他的血肉。
如今的肉身,与前世魔君的那具别无二致。
除了神志尚存,抵抗那滔天炽盛的恨意,他已经成了魔君了。
两百年后,魔君再临,他终究是入魔。
五阴炽盛从前世躯体来到他现世身体中,带回的不仅是力量,更多的还有一些隐秘的回忆。
世人都说魔君在昆仑豢养妖魔,为的是壮大实力,觊觎仙门,要灭了仙门。
他们好大的脸啊,要灭仙门,哪用得上妖魔,他不过是将这些妖魔困在昆仑,为的也不过是不让白若一忧心。
但他前世,他忘了,忘了初衷。
世人都言云缈峰三千子弟是魔君杀的,都说昆仑八十一城是魔君冰封的,莫仙主也是他残忍杀害的……
这些,苏夜都没有任何印象。
“你成功了。”
君撷撩开隔帘,摇着折扇,微眯眼眸瞧苏夜。
苏夜沉默了很久,没去看君撷。
君撷:“看来你都记起来了?”
苏夜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看向君撷,问他,“两百年前的那些事……”
“你是说杀的那些人?”君撷浑不在意,哗啦收起扇子,指尖拨弄着扇骨。
“那些人是我杀的,其实你不用恨我,你手下豢养了那么多妖魔,他们谁手上没有沾血啊?何止是我,他们也做了不少。”
他脚踏池沿,撑着膝盖,俯身凑近苏夜,唇角挂着笑。
“这些账嘛,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他嗔笑一声,不无恶意,“不然,你以为魔君除了威慑仙门,引起上面的注意,还能干嘛?”
“你——!”
苏夜胸腔一时气血翻涌,他难以想象,自己竟蠢到被人利用了那么久,两辈子,还恍然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洋洋自得。
仔细想来,他那些恨意倒像是凭空出现的,一点点微枝末节的东西,都能被他番恨地难以自抑。
到头来,竟是被利用。
君撷:“你不用这么防备我,现如今,我是在跟你合作,如果你想问你前世为何入魔,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倏然凑近苏夜耳边,不轻不重地哼笑一声,病态至极。
“……自然和这辈子一样。”
他又道:“你还真是无趣啊,两辈子了,想要的东西还是那么单一。”
苏夜嗤他,“你活了千万年了,不也是一样。”
君撷笑不出来了,挥扇的手都僵住了。
许是自讨无趣,他也懒得同苏夜计较,撒金的折扇一挥,金光一现,随着一声猛兽嘶吼,栖身于折扇内的犼兽魂灵钻了出来。
化作十几个魔使,男女皆有,姿态各异,洒扫的,看门的……甚至连情绪表情都不同,他们甚至还能相互对话。
微妙到苏夜根本看不出来这些魔使是君撷制造出来的。
难怪了,前世,苏夜脑子里全是白若一,根本没心思观察这些……前世的这座宫殿与其说是他魔君苏夜的,倒不如说是君撷……
不,是魔星后卿的。
身姿婀娜的女使抱着干净的浴巾,款款而来,她唤苏夜“魔君”,然后伺候苏夜擦干身体,换上衣袍。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魔使,竟真的让苏夜产生一种自己还在前世的错觉中。
他脊背发凉,浑身觳觫。
麻木感一直从指尖蹿上脑门。
君撷回头,“怎么?君上还没适应?”
“你别这么叫我!”苏夜切齿道。
君撷这么一开口,拉扯感便又上头。
他好像真的还在两百年前,只要起身,擦干水渍,换上属于他的那镶着猩红边沿的黑袍,好似白若一就在层峦叠嶂的纱幔后面,在那千层锦被的枕席间……
等着他。
等他的临幸……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苏夜猛的清醒,他惶恐地瞪大双眼。
被自己的畜生般的念头惊到说不出话来,他感受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灵脉内霭黑色的五阴炽盛在狂舞呐喊,兴奋着,妄图挣脱而出。
阖眸压住翻涌的心绪,任由血池的水剐蹭他浑身的皮肉,疼痛感带去一部分躁郁,他才从血池中起身。
囫囵套上女使递来的衣衫,他就更加不适了。
果然还是和前世的一模一样……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纠结这种小事了。
昆仑冰墙布下的结界被动了,殿外梭巡的魔兽发出嘶吼哀鸣,强悍的灵力震碎了铺天盖地的结界。
那力量属于……
君撷松了原本紧蹙的眉头,他斜乜一眼苏夜,颇为暧昧道:“这辈子,他还是要送上门,至于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君上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