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闻声转过身,扫了秦川几眼,察觉少年举止不似寻常百姓后,他单手接过信,朝衙内走去。
秦川这才松了口气,瞧那人反应,郑将军应该还在。
过不多时,就见那武将快步走出乌头门,冲他叉手道:“里边请。”
秦川拱手一谢,随他走了进去。
刚迈入门槛,就见门屏上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飞狮,两侧还附有厅壁记,密密麻麻的小楷,记述着金吾卫历任将军的迁授和职掌。
跟着那人绕过传舍,穿过中门,便有一座歇山顶的大殿出现在他眼前。
殿外有数十金吾卫披挂值守于此,殿内还有文佐书吏埋首疾书。
秦川猜想,这里可能就是金吾卫办公的地儿。
那武将看他驻足不前,伸手往里请道:“小郎君,这边行。”
秦川连忙跟上,经由一道长长的外廊,行至一座偏殿前。
拱手再次谢过那人后,他拾阶而上走进正堂,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或许还在忙吧?他心想。
不过既然进来了,秦川也就不再心急。
东瞅瞅,西看看,瞧瞧沉香打造的木案,闻闻琉璃装饰的熏香。
就在他待得有些乏,准备抻个懒腰时,身后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唤声。
“你是秦川?”
秦川赶紧转过身,就见屏风后走出一人。
那人二十出头,身穿红色螭龙纹缺胯袍,腰系金带,头覆折上巾,面容俊美,潇洒闲雅向他走来,伸手说道:“坐!”
秦川连忙叉手回道:“正是在下,敢问……”
“不必多礼!”
那人坐到席上大手一挥,打断道:“崔公是我舅父,勿要见外。”
说完他想起还未介绍自己,拱手道:“右金吾将军,郑汐,三水夕阳的汐。”
“秦朝的秦,山川的川。”
秦川见这人性子爽朗,也不再拘谨,回了句便走到右首的木案坐下。
郑汐看这少年落落大方,心里顿生好感,主动开口道:“舅父的信我看了,和崔沐昨日那封意思都差不多。”
说到这,他从腰间取下一物置于案上,问道:“我这儿有一差使,不知你愿不愿做?”
秦川心想这么直接吗?连铺垫都不铺垫一下就切入主题!
可转念一想,人家军务繁忙,哪有那么多工夫陪自己在这闲聊,于是连忙拱手回道:“郑将军肯提携秦某,秦某自是求之不得,还谢……”
“不是告诉你不用见外了吗?”
郑汐将案上那物推过来说道:“金吾卫右街副使,分察六街徼巡,简单来说,就是万年县这一片,昼夜巡察,执捕奸非等一应事务皆归你管。”
“凡城内武侯,卫士,县衙,也俱听命于你。”
秦川听到这,脸色还算镇定,心里却砰砰跳了起来。
他原以为能混个普通金吾卫就算烧高香了,实在不行,当个小武侯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可谁知郑汐一开口,就给了个实职,这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他连忙拱手拜道:“承蒙郑兄提携,秦某定不辱命。”
郑汐挥挥手示意无妨,继而笑道:“无须谢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秦川疑惑看过去,就见他点点腰牌道:“这副使之位已空半年之久,在这期间,诸多事务皆由我这个街使亲理,烦都快烦死了!”
“你肯充任此职,我定要好好答谢一番。”
秦川赶紧客气两句,心想有这么个人做自己上司,倒是省却不少麻烦。
他取过腰牌问道:“为何空了这么久?这差使很棘手?”
郑汐眉间浮起一抹忧虑,起身说道:“副使这活仅是繁杂了些,做起来倒没多难,就是年考有些苛刻,我是招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却尽数折在这考核上。”
秦川听完心里一沉,想起张小敬之前说的一石测定,难不成这副使也……
“年前十日,兵部大考。”
郑汐转头看向他,语气间竟是隐有恳求道:“若是你也过不了一石,我上哪再找个副使啊!”
年前十日?
秦川一听连忙在心里默算。
今天是八月十五,到年底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时间,在这期间他不但要履行使职,还要提升至一石。
想想都不可能啊!
秦川咽了下口水刚要开口,手腕却被人死死握紧。
“秦兄的履职文书,早已报请兵部批复,官袍印信等物去寻赵长史即可。”
郑汐满眼期望看着他说道:“你一定可以的,我对你有信心!”
说罢他立马起身快步走出正堂,为了防止秦川反悔,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那……那我俸禄去哪领啊?”
秦川看他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心说这进贼窝也就算了,钱可不能少一文啊!
“找赵长史即可!”
远远飘过来一句话,听这声音大概已经跑到了外廊。
秦川叹了口气,低头看向案上那块腰牌,发现这牌子两面涂有金漆,正面阳刻着一只飞狮,下方雕有副使二字,还有秦……
他瞧这俩字眉头一皱,心说怎么连名字都有?
自己进城不过个把时辰,来金吾卫衙署更是不到一炷香,可非但腰牌做出来了,竟是连名字都刻了上去,而且观其做工,还绝非一日之功。
秦川在飞狮上叩了叩,忽然想起郑汐刚才说的话,“早已报请兵部批复”,怕不是他前脚出了东都,这后脚就已经定了吧?
“你大爷!崔翘!”
唉!
这世上就没有坐享其成的好事,权当老头是在鞭策自己吧!
秦川拾起案上那个烫手的山芋,向堂外走去。
张小敬说得没错,唐人确实生来一副热心肠。
他出回廊不远就碰到一个文吏,讲明缘由后,那人竟是一路给他送到了诸曹司的院门口。
谢过那小吏,秦川步入小院,远远就瞧见一个穿着深绿官袍的中年人守在阶下。
他上前两步拱手问道:“在下有事找……”
那人听到赵字,连忙开口道:“哎,秦副使?在下赵有为,忝居长史之职,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郑将军早有吩咐,说副使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差使上,都会有诸多不便。”
“所以有什么麻烦事副使尽管开口,一切都包在赵某身上,就在刚刚,将军还特意过来嘱咐一句,否则赵某也不会守您个正着。”
秦川倒是想开口,而且尝试了几次在他喘气的空当插话,却不料每次又被赵有为给续了上。
秦川被他拉进正堂,见案上摆了一排物件。
“佩刀,赵某亲自去武库挑的,十斤铁铸一斤的百炼钢,最上品,这可是饶进去两壶剑南烧春,武库令才松的口。”
秦川看那横刀通体乌黑,刀身并无多余的刀环,只在鞘口、柄端以及刀颚三处包有护环,乍看过去,竟然泛着磨砂黑的质感。
颜值上佳,想必刀也差不到哪去。
“蹀躞带……”
说到这,赵有为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上好的水牛皮缝制,这可是江南府衙送给赵某的,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看这带鞓,带扣,带箍,皆是精钢打就,保准您用上几年也不掉色。”
“乌皮六合靴,靴底千纳,软……”
秦川看赵有为介绍了一路,到这靴子终于卡了壳,他刚想开口,没想到又……“软,就是软,副使脚踏此靴,定会抚民缉乱,步步高升!”
呦呵!格局起来了!
“您再看官袍,上好的水波纹料子,东市虞记布行店主亲手缝制,这可是传承六十四年的老字号……”
“等等!”
秦川一见这官袍终是忍不住了,他伸手拦道:“这,怎么是黑色的?”
唐朝官袍从高到低依次是紫、绯、绿、青,从来没听过有黑的啊?
赵有为翘起小胡一笑:“副使有所不知,您这品级……未定,所以官袍也不能循制而为。”
秦川听完心里一沉,赵有为说得委婉,可潜台词里,这副使就是个无品之官!
难怪郑汐刚才聊了那么多,却压根没提这副使是几品。
“黑的好啊!既彰威严又显尊贵,而且武侯见着您,一瞧都是同样色,多有亲切感!”
牛!
秦川暗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这洗脑功力,当个长史委实有些屈才了!
他趁赵有为喝水的空当,连忙抛出心底的困惑:“这副使,手下可有佐吏?”
赵有为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放下水碗道:“您还用佐吏?”
“长安两市六街一百零九坊,无论县衙还是大小武侯铺,俱听从您的号令,只要掏出腰牌那么一亮,如同金吾将军亲至。”
秦川没被他马屁拍晕,皱眉问道:“郑将军不是说万年县么?怎么就……”
他话刚顿了一下,赵有为就接道:“万年只是默认右街使所领,按制整个长安都得听您的,但不是还有个左衙么?所以具体情况还要看副使……”
秦川见他欲言又止,一下子就明白过味。
这玩意说到底还是要看实力,能管多大地儿,得他自己去争。
“那俸禄呢?”他开口问道。
顶着那么大压力,还要自己抢地盘,这钱若是再跟不上,他可真要撂挑子了。
“十二贯!”
十二贯?可以啊!
秦川心说宋朝刚入职的校书郎也不过七八贯,自己这些钱,已经算是高薪了!
咦?这数怎么有些不对劲!
他连忙探出根指头问道:“十二贯是一个月?”
“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