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害”了许青舟两次。
第一次是高考的时候。第二次,仿佛命运的巧合一般,是许青舟考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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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高考时,许青舟还无法脱离许河独自生存。那么几年的大学生活,则为许青舟积存了一些独立支付学费与生活费的基础。
那一年,许青舟本来已经拿到了文城师范大学的保研名额,这也是许河希望看到的结果。
但许青舟仍旧不甘心,还是想拼一把,于是放弃了保研资格,转为申请p大研究生的统考。
他选报的专业很冷门,统共名额不多。统考成绩下来,许青舟笔试成绩第一,进入面试复试。三月初春,当他坐着火车来到燕城的那天,正巧陆承也在p大。
那时候,陆承在t大物理系里几乎已经读不下去。于是半是辍学半是开始创业,除了平时卖卖药,没事就跑到一街之隔的p大医学院旁听。
那天p大本部校园里有活动,是一款护肤品品牌义卖。陆承从隔壁得了消息,想着看看市场,又顺便赚点零花钱,便跑来了校园里打工。那天他穿了一身印着硕大logo的t恤,脸上应品牌方要求,带着一副黑色写了“爱心”二字的大口罩,很不耐烦的走在学校里。
路过湖边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许青舟。青年拖着行李箱,正举目无措地望着雁湖。
早春三月,学校里莺飞草长。湖边到处都是三三两两散步的人。陆承停下脚步,盯着许青舟看。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几秒钟以后,许青舟也发现了陆承。那时候他并没有认出陆承,只是觉得男孩的那双眼睛,给人感觉十分熟悉。
于是他朝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同学,你好……”许青舟拿出塞在兜里,被折叠整齐的复试须知,小声问道“我想请问一下……xx地理楼……该怎么走?”
陆承耳中听到记忆里的声音,他冷冷审视着许青舟,看得青年几乎有些尴尬起来。他眯起眼睛。
大面积的口罩遮住了陆承的半张脸。于是那个冰冷尖锐的目光甚至有些像是笑意。
“我带你去。”陆承冷淡的说。
然后许青舟便浅浅笑起来,他客气的温声道:“谢谢。”
陆承侧头去看许青舟。“你考研要考到p大么,是什么专业?”
“人文地理。”许青舟毫无戒心地回答,“今年这个专业招生的人数很少,应该没人什么会想报这种冷门专业吧。”
陆承呵了一声,又问:“那你选好导师了吗?”
许青舟点了点头,说了个名字。“专业太冷门了,尤其是p校这种好学校,名额都要看导师。”
然后他叹气道:“难得他肯要我这种跨专业的。听说是个思想非常激进的教授呢,上课风格很尖锐。我在网上听过他的课,我很羡慕那种敢说敢做的人。”
陆承点了点头,一时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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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仿佛上天的捉弄般,许青舟仍旧没能去到p大。
因为就在他复试之后的不久。学校接到了数十封匿名举报信,举报那位教授,涉嫌学术造假、猥亵学生、贪污经费等等多项罪名。
学校展开了细致的调职,调查结果指出,那名教授早年间确实与自己的一名女学生有染。该事轰动了校园,学校最终决定开除这名教授。因为教授的减少,研究生名额骤减,p大本校推免生添补了空缺。而来自文城示范的一个许青舟,在等待了很久之后,最终接到的是复试落榜的通知。
后来许青舟几番周折,凭借许河的关系与导师的青睐,被调剂回了本校读研。
两次人生转折点的失败,让他终于认命般的,同自己本不期望的微末而卑庸的生活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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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许青舟并不是知道。那个举报人。
——是陆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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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失魂落魄的回到陆承公寓。
他觉得一切仿佛是一场荒唐的闹剧,而自己不过是其中被玩弄的丑角。
得知真相以后撕心裂肺的愤怒与悔恨,一种名为“如果”的妄想,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
如果,某一个微小的巧合不曾发生;如果,自己曾经逃过了命运这只手掌。
是不是迄今为止,这数十年来,家庭、婚姻、学业与生活疲惫,乃至被陆承损毁的理想中事业与被摧折的尊严,都会重生般,向着迥然不同的方向茁壮发展?
如果,只是那一丁点的如果。比如他没有下楼买烟,或者在p大千千万万的学生里,他问路的那个人不是陆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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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陆承从申城赶回家中。
他刷卡开门时,心里还天马行空地想着许多诸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别胜新婚”之类的谚语。
他在开会的时候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是想着许青舟。
以至于自己发言后,其他人讲的什么,他一概都没认真听。
“我回来了,许青舟。”陆承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嚷。
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纸袋,上面印着burberry的字样。那是他趁着开会的间歇出去闲逛,给许青舟带的礼物。
陆承进到屋子里。空旷的房间好像还残留着他刚才呼喊的回音。
陆承用目光巡视一圈,然后在阳台上看见了许青舟。
此时天色已经临近夜晚,窗外霞光万丈。天空泛着一种蓝与紫的交接,夜幕上点缀着几道如被涂抹上去的红云。许青舟站在落地窗前。他的身形有些消瘦。或许是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他的背影像是一道嵌在画里的影子。细小的光晕勾勒出线条与轮廓。他仅仅是站着,便仿佛透着一股让人着迷的清美。
陆承被许青舟吸引住视线。他的呼吸停顿了一瞬,有点像是不忍破坏这幅画面。
然后他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一边放柔了声音问:“怎么不开灯呢?”
许青舟听见陆承的声音,转身过来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像是阴影笼罩着这个男人。陆承看着许青舟,疏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打下凌乱的阴影。
陆承顿了顿,弯腰把手伸进袋子里。
他的手摸到了衣服柔软的布料,冰凉柔滑的感觉有些像是人的皮肤。
他轻轻呼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我给你买了礼物。是一件衣服,还有个很漂亮的咖啡杯。你要先试试衣服吗,穿上让我看一下吧。”
他身后把衣服递给许青舟,然后被男人冰凉的手指攥住了手腕。
许青舟直视着陆承,他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下。像是说一句话又多艰难似的。
他试了好几次,终于声音涩哑的问道。
“陆承,十六年前,我高考的时候……曾经一个叫阿超的人……他……那些对我施加的暴力……是你授意的吗?”
许青舟的瞳孔很深,眼里像是有幽邃的雾,连声音都飘忽着。
陆承骤然听到阿超的名字,愣了一下。
十六年前。
他的记忆一瞬间被拉长到了很远。那时候他做过什么?
陆承轻轻“啊”了一声。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是的,错误。陆承当然把那归结为错误。
因为无论他给自己找再多的理由与借口,单纯的恶行就是恶行。与“交易”不同,与“要挟”也不一样。为了报复而产生的暴力,并随之带来了相应恶果。
陆承在许青舟面前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上如裂缝般渗出一抹惊慌。
他张口说:“我……”
我什么?许青舟向前走了一步。
“是你授意的吗?”男人追问道。
陆承下意识的摇头,想要狡辩:“我那时候已经在鹏城了,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许青舟一把揪起陆承的领子,与他贴的极近。
他说话时吐出的含着烟味的气息喷洒在陆承脸上。
陆承闭了下眼睛,小声地说:“我只是太恨你了……”
然后他回握住许青舟冰凉的手,他喋喋不休的重复。
“我那时候太小了,我才十五岁!我也快中考了,我拼命学习脑子里想的都是陆启!然后他们提议说要教训教训你!我只是,我只是……”
陆承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看见许青舟的脸上,不断有泪水滑落。
“我只是……只是……”
陆承闭上了嘴。
许青舟的手指慢慢由紧攥松开,他捂着脸,沙哑地哀泣:“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然后下一瞬间,他又一次扯着陆承的领子。他的声音提高,近乎是在嚷。
“一句不懂事就可以盖过发生的一切吗?”
“如果那时候你不懂事!那么十二年前呢!十二年前,那一年我考研的时候,举报了那个教授的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歇斯底里的喊道:“如果不是你举报了他!我本来可以离开文城,我本来可以去那所学校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本来我有可能不一样的!”
他大喊着,像是要把自己人生所有的苦难都堆在陆承头上。
陆承被逼得后退了一步,背顶着墙。
他的脑子里猛的闪过了一句话,像是个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借口。
“我是在保护你!”他顶撞回去。
“我举报错了吗?那个教授性侵女学生,与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孩不清不楚。他学术造假也已经被查实。如果、如果不是我举报了他。”
陆承粗喘着气,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如果不是我举报,他就在那种畜生手底下当三年的学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我留心拜托了同学去调查,你可能就是他手底下的下一个受害者!”
陆承的声音有些高昂起来。他越说越生气似的,到后来愤怒的吼道:“那种人渣就不配当老师。他和许河一样,他们都该去死!!!”
他扯掉许青舟的手,大口的喘气。
他瞪着许青舟,仿佛自己找到了胜利的法门。
许青舟看着陆承,脱力般的“呵”地笑了一声。
“所以你是在保护我咯?”他笑着说。
“是不是就像我父亲,也曾经对陆启,说过类似的话?”
陆承愣住了。
他看见许青舟呵呵笑着,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凝聚在下巴上,又滴落在地。
然后他一把拂过那个被摆在茶几的纸袋。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许青舟咬着牙,眼眶里都是充血般的殷红血丝。
“就因为我爸害死了陆启,所以我们许家就欠你的!”
“是,许河欠你的。他不是一个好老师,他不配当老师!他害死了陆启他害你家破人亡!所以我也要妻离子散,走到如今穷途末路、受尽骂名!这些都是他许河欠你的!我是他儿子,所以我要替他还!!!”
“我替许河还。”
他手指着窗外的天空,后又戳往自己的心口。
“那我呢?陆承?”许青舟颤声道。
“没遇到你以前,我这一生谨言慎行,与人为善。我行的正坐得直。没遇到你以前,我前半生未曾做过一件亏心事!我活得兢兢业业,就怕无意之中伤人造孽!可我凭什么就要遭受这些?!”
“你毁了我的前途,你毁了我半辈子。你陆承欠我的,这世道欠我许青舟的,又有谁能来还啊!!!”
许青舟大哭出声。
“我又该去找谁索要?……”
陆承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