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兼有无。“无”是天地万物的根据,是天地万物之间的普遍联系,是物理学和形而上学的统一,是抽象的绝对的本体论概念。形而上学本体论在老子中还只是他哲学学说的一部分,在庄子中则成为庄子哲学的唯一逻辑线索。庄子进一步地丰富和发展了老子的形而上学本体论思想,使道家在形而上学本体论这一重要方面具有了空前绝后的进展。
不过,绝对、抽象的“无”还并不是庄子哲学的顶点,庄子哲学的顶点是“矛盾”。儒家的思想体系是封闭的思想体系,道家的思想体系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兼有封闭性和开放性的双重特点。封闭与开放的双重性,即由庄子哲学中内在的、并且又是由庄子自己提出来的矛盾现象表现出来。庄子在他的哲学体系中不断地提出一系列的矛盾问题。这些矛盾问题庄子自己没有解决。庄子的理想和出发点有可能是想找到宇宙万物中统一的、封闭的“道”的所在,但庄子哲学探索的实际结果则带有明显的矛盾和开放的性质。
庄子自己很可能没有识意到他是要表达“道”的封闭和开放的双重性,但在他的哲学探索过程中实际上是确实表现出了“道”的兼有开放性的双重性。儒家的思想体系是封闭的思想体系,因而也是实用的、现实可行的思想体系。庄子的思想体系具有封闭和开放性的双重特点,因此就不是实用的和现实可行的思想体系,因此就空前绝后,往而不返,不为后世学者所继承,尤其是“不为王公大人所器”。但是时过二千数百年之后,从现代哲学和现代科学的角度上看,从现代开放环境的背景上看,庄子哲学以揭示矛盾、表现为开放,而不是以涵括矛盾、表现为封闭作为结束,就并不比儒家的提出一个完备、实用、但却封闭的体系缺少意义。认识到哲学史上的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
封闭性,是体系内部不存在内在矛盾,体系对其内部的所有内容都可以涵括、覆盖,体系内部的所有内容都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
开放性,是体系内部存在内在矛盾,体系对其内部的所有内容不可以涵括、覆盖,体系内部的所有内容不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
从“有”和“无”的关系上看。道兼“有”“无”,庄子的“道”是“有”和“无”的统一。“有”是就物质全体而言,“无”是就抽象本质而言。二者异名同实,“无”就是“有”,“有”就是“无”。“无”是宇宙万物的普遍联系,是天地万物的统一和绝对。“有”生于“无”,“无”是“有”的终极根据,是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但同时,“无”也可以是无根据,也可以是对终极根据和宇宙万物共同本质的否定。
从宇宙万物的生成上看。庄子的“道”有情有信,现实的物质世界有日月之明,有星辰随转,有旦暮之期。春夏秋冬四时运行,各得其序。但有序的现实物质世界的本原和根据是“无”,而“无”的展现形式又是“无所可用乃为予大用”,从而使得在从“无”到“有”的物质运动与生化过程中,存在着无限多样的可能性。
从生命的意义上看。庄子认为“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人的生命的意义在于“道”。人从人与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上获得了自身的生命意义、存在意义。但“道”之于物,生生不休,变动不居。对于万物来说,生为体,死为尻,生如得,死如丧,生死一守,“万物一府,死生同状”。生的意义又从而为“道”的更高层次所否定了。
从对“道”的认识上看。“道”无所不在。日夜萌于前,春夏秋冬四时代序。“道”在蝼蚁,在瓦甓,在屎尿。“道”可道,可名,“道”的痕迹至显无遗。但是在“道”的认识和描述上,“道”非常道,非常名。“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之为不知,不知乃知之。所以,如果庄子知“道”,就应该抱一自守,对“道”不加论述;如果庄子对“道”屡有论述,著书十余万言,申之无已,这个“道”就应该不是真实的“道”。
道家学说的最主要特点就是认为有“道”,以“道”为精,以“道”为本,叫作“主之以太一”(《庄子·天下》)。庄子继关尹、老聃之后十分认真地坚持了“道”的绝对性、一元性,力求建立道论的封闭体系。但在庄子坚求乎“道”的过程中,却因为同时出现了“道”自身内部的矛盾现象,从而使道论导向了开放。一方面“道”是统一的,不统一就不是“道”,“道”只能是统一的;另一方面,“道”实际上并不统一,还存在着内在矛盾,包含着它所不能包含的因素。既然“道”是统一的,也就不必要有人类对于“道”的追求探索;既然“道”并不统一,也就不能先验地称之为“道”。
在学术界已经有很多人分析了庄子哲学中的矛盾现象,认为这是庄子哲学体系的缺陷。比如周勃《论庄子的自由观与人生哲学》(载《中国社会科学》1985年第一期。)指出人生理想和社会现实的矛盾在庄子思想中的深刻对立,刘笑敢《庄子人生哲学中的矛盾》(载《文史哲》1985年第二期。)指出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在庄子人生哲学中的根本矛盾,等等。但是这种对庄子哲学中矛盾现象的分析对于庄子哲学并不具有实际意义,所谓的指出矛盾也并没有涉及到庄子哲学的实质,因此也不能以此作为评判庄子哲学性质和衡量庄子哲学水平的标准。庄子道论中的矛盾问题,是在庄子道论的阐述过程中内在出现的,而且是由庄子自己首先意识到和积极总结出来的。恰恰是由庄子哲学中的矛盾问题,展现出了庄子哲学体系中封闭性和开放性的双重特点,而这也正是庄子哲学在思维水平上高于封闭体系的儒家哲学,发展了老子哲学,使道家一派无愧于儒家而与之并称,虽然有空前绝后的不幸,而又能够超越时代,超越古代,直接与现代哲学中的许多重要原则相吻合的关键所在。在老子的道论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内在而根本的矛盾之处。比如第一,老子认为“道”是绝对统一的,但同时老子又认为现实中存在着不合于“道”的事物,如“仁”、“义”、“礼”,如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道”,如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第二,认为“道”无名但又强为之名曰“大”,字之曰“道”,著书五千言以讲“道”。不过和庄子相比,老子中的这些矛盾问题是隐微的,而且也与老子本质上有为的、作为政治理论一家之言的目的相同步,从而实际上也就本无所谓内在的矛盾与不矛盾。
庄子执着于道的统一,又困苦于道的开放。《庄子·天下》:“天下大乱,道德不一。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庄子沉痛百家的“往而不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往不来。
一得一失,一失一得。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百家蔽于人而不知天。知天而困于天,知人而困于人。既封闭,又开放,这一双重特点自始至终遍在于庄子哲学的各部分,成为贯穿庄子哲学体系的、与道论的主线相对称的又一条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