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迷蒙,古老荒废的城池笼罩在烟雨中,显得格外寂寥悲戚。
天骄台上的斗法仍在继续,林成志已从将赵一的心脏抢了回来,只有那只素手还是被困在空中,城主也还是斜倚在宝座靠背上闭目养伤。
“人族修士孙钿,年二十六。决战天骄模式,开!”天骄台冰冷的声音揭开了孙钿最后一场斗法的序幕。
关系到自己的同门,**剑派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天骄台,心中暗暗为孙钿担忧。
刑之樊也下意识的捏紧了自己的拳头,默默的为挚友祝福,希望他能一直站在天骄台上。
两次断剑,孙钿自封心灵,却也是因剑道而醒来,也仍旧追求他的剑道,为此愿意付出一切。
斗法进行到现在,最先抵达陷空城的风林菀、刘天和等人都已经过了最后一场,除去少部分撑不住陨落,大部分人都拿到离开的资格。
而后至的胡休、赵一等人,也轮到了最后的几场。
若无意外,再过几天,大家就能顺利离开陷空城,继续往深渊走下去。
顾凉更是早早拿到二十七场连胜,虽然付出了重伤代价,却也算不得什么。
心中忽有所感,顾凉从打坐疗伤中醒来,侧目望向大广场外直通城门的街道,恰好看见一人从街道上走来。
像是觉察到她的目光,那人看了过来。他大概是二十来岁,身上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衣,面容长得不算俊俏。笑起来脸颊上却有两个小酒窝,看着可爱讨喜。令人无法对他生出任何恶感。
顾凉微微蹙了眉,她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恶意正从这个少年身上飘来。仔细感知却是什么都没有。
宝座上的城主似乎也对来人有点兴趣,她懒洋洋的撑开眼帘,目光在少年身上扫过,略停留又看向顾凉,眸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又是一个被改命的人。
原因不是因为顾凉,却也与顾凉存在不小的纠葛。
城主掩唇咳了两声,面色又白了一分,她侧头对身边守着的阿暝说道:“阿暝,你是直接离开。还是跟着容素?”
“啊?”阿暝好奇的看过来,回答道,“大巫师让我跟着顾凉…这有区别吗?”
城主不是一早就知道她的打算么,怎么现在又问起来了?
城主掩着唇的手并未放下,她很认真的看着阿暝,眼眸深处隐约闪烁着金色光芒,仔细看之能发现那是一个个玄妙的符文。
属于阿暝的命数是光明的,这代表着阿暝的未来也是光明的,既不会无缘无故陨落。也不会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纵然有,到了最后多半也是化险为夷,不会真正伤害到阿暝。
这是被大巫师以无上**力更改的命数,也是巫族最后的希望。最后的纯血巫族,她代表着巫族最后的荣光。
阿暝之后,再无巫族。
像圣境巫族。那些巫族早已混入低贱的血统,就算自称是巫族嫡系传承。也改变不了他们不是纯血的事实。
巫族,依靠灵魂与血缘传承。血缘淡薄,便是传承在失落。
而整个荒野巫族部落,除去一个阿暝,更是所有人、包括月光在内都是死人,无法背负巫族的传承。不过,巫族已经有了阿暝这个最后的希望,为何月光还要插手三元界的惊天大局?
城主无所不知,现在却猜不到月光在算计什么,她倾身示意阿暝低下头来,随后把自己的手搁在阿暝的额头上。
温暖的白光在城主手下散发,让阿暝的整个人都变成半透明虚影,图添几分飘渺玄妙的气息。
阿暝闭上眼,她感觉到有温暖又灼热的气息从城主的手掌流入到自己的身体里,这种感觉就像站在太阳底下,被太阳晒得整个人都暖洋洋起来。
阿暝相信城主,就如她相信大巫师,因为城主也曾是巫族的一员。这份天生的因果和血缘,是怎么都撇不清的。
黑衣的小酒窝少年,也就是小宴,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的瞳孔不由得缩了缩,流露出意外的色。
他不认识城主,但是他认识阿暝。
在未来,阿暝是能与顾弦并肩的存在,其赫赫威名,就连大妖山自负传承久远的妖修们都不敢轻易撄其锋芒。
但是阿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的横空出世,更在数十年之后。初战便斩杀了修仙界中名声不小的妖族元婴修士,由此一战成名,成为高高在上的天骄。
这所有的意外,都是因为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变数。不,他应该也是变数之一,不然他不会夺舍为自己,又复生为小宴,还能凭借冥火复踏大道。
小宴不着痕迹的看了看端正坐着正在疗伤的顾凉,心中最后的一抹杀意也随之淡去,他默默走到观战台上坐下,开始向修士们打听起陷空城和天骄台的隐秘。
陷空城与城主被放逐于时间和空间之外,饶是小宴曾走过登仙梯的登仙之路,对深渊却也没有多少认知。
偶然间,目光落在天空被禁锢的素手上,小宴带笑的面容微微一僵,假装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向这只手。
他的说话技巧很高明,加上气质显得无害,与他交谈的修士倒也没多想,添油加醋的将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这边小宴在了解细节,那边城主已经将手收了回来,她淡淡扫了阿暝一眼,身形渐渐变淡,带着黑猫从宝座上消失了。
阿暝仍在感悟着城主赋予的机缘,身周气息几经变化,修为不断上下波动,丝毫未觉城主已经离开。
玉瓶空间里,卫澈拢了拢衣袖。漠然看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巨大星盘和星盘上趴着的城主红衣。
红衣的脸色惨白无比,甚至透出了淡淡的死灰色。她的嘴里不断吐出鲜血,咳嗽不断。显然虚弱至极。
窥破鱼璇玑的欺瞒算计只是小事,但是将这层薄薄窗户纸捅破之后,鱼璇玑算计带来的巨大隐患也没有了遮掩,与她的算计一并暴露了出来。
这对红衣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巨大隐患一日没察觉,只怕她日后死在这上头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鱼璇玑,你好狠!”红衣抹去唇角的鲜血,稚嫩面容更显得阴郁。“不将这份屈辱讨回来,我红衣绝不罢休!”
挥袖将吐出来的鲜血处理了,红衣惨白着小脸坐在星盘上展开推演,她演算的却不是鱼璇玑,而是早已陨落的紫薇帝君、天骄台器灵、巫兽空等存在。
卫澈冷眼旁观,他的命格已经与顾凉绑在一起,红衣倾尽所能,得知的也只是他陨落在冰雪境的事实,不可能算到他的复活。
倒是鱼璇玑。当年算计了他的前世紫薇帝君,算计了巫族大巫师月光,算计了天骄台器灵,也算计了城主。她究竟想做什么?
被鱼璇玑算计的这些人,无一不是三千大世界身负大气运的翘楚,均受天道的深厚眷顾。不说所有人加起来。光是随便一人,都不是鱼璇玑能轻易对付。偏偏她还得手了。
这绝非鱼璇玑一人就能做到。
卫澈忽然想起了冰雪境里崩碎岩浆池的罪魁祸首,顿时略蹙了眉。直觉冰雪境的秘密与三元界脱不了关系。
冰雪境不是一个普通的秘境,不然不会出现独有的连元婴修士都能吞没的黑夜,也不会出现邪殿与兽爪这些东西。这个秘境也是个与三元界般的封印之地,或者说,它是一座囚笼,其封印手法极其古老,甚至远在三元界之前。
暗河蛰便是封印的核心,岩浆池的邪殿更是核心的核心。
当时的卫澈只以为自己在邪殿重伤垂死是天道给予他的死局,天要绝他,所以他不惜与被镇压的兽爪达成协议,将久远的封印揭起了一部分,试图借此夺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但天道毕竟是天道,命定的必死不管如何规避还是来临了。
可是,直到以卫澈的身份再临陷空城,他才从一些小细节推算得知自己当年无奈陨落的事实。
不是天要绝他,是鱼璇玑要杀他。
邪殿与鱼璇玑颇有渊源,或者说,邪殿就是鱼璇玑留下的后手——鱼璇玑早已料到紫薇帝君的不死和转生,对他下杀手也比三元界的身外化身早了许多年,只是当年的他对此一无所知。
鱼璇玑为何要杀他?
身为曾经的紫薇帝君,身负极强的大气运,就算不幸陨落在鱼璇玑手中,也有机会涅槃重生,也是名震荒大世界的天才卫澈。
他已经没有了紫薇帝君的记忆,也没有了紫薇帝君的大气运,为何鱼璇玑还是不杀他不罢休?
卫澈想不懂这一切,他隐约觉得紫薇帝君的死不仅仅是鱼璇玑算计那么简单,其中可能牵涉到更大的秘密,甚至强如鱼璇玑、紫薇帝君等人都是冥冥中一些存在博弈的棋子。
邪殿固然是鱼璇玑的布置,但是那只被镇压的兽爪之强大,根本不是区区邪殿就能在它头上横行。
还有顾凉,拥有不在天道之内却又在天道之下的命数,她的来历不会比他这个从前的紫薇帝君简单。
从荒古时代到如今,历经数十万年,天骄辈出。
其中尤以鱼璇玑、紫薇帝君、红衣、天骄台器灵等为之最,若这些人都是博弈的棋子。那么,如此之大的手笔,执棋者谁?
在卫澈思考的间歇,红衣已经完成了对天机的推演。窥视天机需要代价,于是她又吐了一口鲜血,但红衣不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分外专注的盯着推演结果细看。
许久,红衣露出讥诮冷笑:“果真如此!”
“鱼璇玑,当真好大的狗胆!”红衣将推演的结果抹去,自言自语道。“陷空城时间流速乃是外界几十上百倍,我被囚此地。无尽岁月多寂寥,就算我曾犯下大错。也差不多了。”
没有什么事能比永恒时间的放逐更可怕,也没有比永远看不到希望更严酷的惩罚。
红衣没有后悔当年的错,但是她真的怕了这种无边的空寂。
“天道永远是公平的。”红衣仰首望向陷空城的天空,对着天空跪了下来,说道,“你认为我有错,将我放逐,我认了!但是鱼璇玑将我狠狠算计,我还直到如今方才发觉。我不服!”
“鱼璇玑欠我因果不偿还,此其一;鱼璇玑恩将仇报,不仅夺我大气运,还将我永生界的所有气数都攫取了去,此其二;鱼璇玑胆大包天,试图偷天换日,逆天而行夺人气运,还将我等为棋设下惊天大局,此其三。”
“你是天道。你永远都公平。”
“鱼璇玑的弥天大错更甚我百倍千倍,还欠下我无数因果,将我红衣害至如此地步,你看见了吗?”红衣俯首。双手交叠掌心向上放在星盘上,她的额头就抵在掌心。
“您赋予我看穿世间万物因果的眼,如今我便将这双眼还回给您。恳求您您宽恕我,我要向鱼璇玑讨回我的因果。”
坐在陷空城里。她永远不能向鱼璇玑讨回所受的屈辱。
所以,她要离开陷空城。
……
天骄台上。孙钿终于取胜。
下一个修士上去了,功亏一簧被怨灵斩杀。
再下一个修士上去了,重伤加身,勉强取胜。
……
红衣跪了许久,也匍匐了许久。
陷空城的天际依旧细雨朦胧,灰霾一片,在这被时间放逐之地,仿佛连天道也听不到红衣的祈求。
卫澈看着长久以来一动不动的红衣,心中微有触动,却什么都没做。
同被鱼璇玑算计,卫澈自然是想联合红衣,他甚至考虑好了将红衣从时间放逐之地脱离出来的法子,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红衣有红衣的谋算,月光有月光的所求,他也有他的希望。
天骄台上的斗法开始缓了下来,只待最后几场打完,离开陷空城的第六百零一级台阶便会出现。
红衣依旧跪着,星盘上随意丢弃着被她变成布偶的黑猫,一人一猫维持着各自的姿势,一动不动。
陷空城始终没有放晴,小雨一直下到都没有停止。
在最后一人击溃怨灵的时候,红衣终于沉默着抬起头,她望了望灰暗天际,脸上的死灰更甚先前。
她把黑猫布偶拿在手中,起身离开了观星台。
没有红衣的允许,素手仍是被禁锢在虚空之中,手背、掌心、手指、手腕上都带着伤,血迹犹在,显得格外可怜。
云外的声音也没有响起过,仿佛城主设下了结界,将那声音给阻隔了。事实上,红衣就是这样做。
陷空城的街道上,虚空被撕裂,露出燃烧着无尽冥火的深渊,也露出了众修翘首以盼的第六百零一级台阶。
顾凉等人正准备离开,看到面色很糟糕的红衣忽然出现,都很恭敬的行礼。
红衣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不管是后辈阿暝或者是顾凉,她的目光落在天际被禁锢的那只手上。
红衣挥了挥衣袖,素手便齐腕而断,“啪嗒——”一声掉在她面前,断腕流出鲜红的带着腥味的血。
“你狠不下心把手砍了,我来。”红衣望着空无一物的天际,面无表情的说道,“就凭一个你,也敢在我红衣跟前闹事?”
鱼璇玑敢算计她,是因为鱼璇玑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实力。
天际寂然而无声,仿佛断手的主人也对红衣畏惧极了。
红衣转头看向顾凉等人,漠然说道:“鱼璇玑的看门狗我留下了,你可以滚了。”
顾凉瞄向红衣手中被称为鱼璇玑看门狗的黑猫布偶,递给它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然后将红衣领子上的火之龙灵收回来,对红衣行了一个隆重的大礼:“您请多多保重,弟子容素告退。”
“嗯。”红衣应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天骄台,望向众人当中的刑之樊,说道,“它告诉我,它要跟着你,你可愿意?”
斗战曾说过要跟着顾凉,不过顾凉没将它的话放在心上,于是斗战选择了与她同门的刑之樊,倒也勉强算是跟着一起走了。
……
撕裂的虚空渐渐合拢,陷空城变得空荡,天骄台离去,陪伴城主度过无尽岁月煎熬的巫兽空也已经死去。
这座城只剩下城主与无辜遭罪的戾妖尊。
红衣走到宝座跟前坐下,痴痴望着天际,沉默不语。
许久,红衣低头望向自己的掌心,想要推算一下柳如眉如今的状况和黑夜大陆上事情的进展,却忽然记起一件事。
她刚才似乎没有看到顾凉等人的因果运势和过去未来,这就像一个能见鬼的人,忽然看不到鬼一样。
红衣咬了咬下唇,心中忽然有些忐忑和不敢置信,她垂了垂眼眸,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看向手中的布偶,试图窥视它的因果和过去。
变成一只布偶,戾妖尊快要哭了,实际上它心里也哭了。
不就是跟着卫澈出来透透气,居然会遇到璇玑那个疯娘们,还被扔到陷空城里,恰恰就扔到城主跟前。
鱼璇玑可是城主的仇人,撞到城主手上,它绝壁没有好下场!
好吧,都已经被留在陷空城里,没有城主的允许永远都出不去,它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戾妖尊已经伤心得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哭什么!”红衣把布偶丢了出去,正好挨着那只被她无辜斩落的断手,语气漠然,却带着欢喜,“天道拿走了我的眼,便是代表它宽恕我,我很快就能出去。”
“我红衣,终于可以亲自向鱼璇玑复仇。”红衣望向陷空城破败的民居和院落,眼眸里一片深沉。
戾妖尊布偶忙一咕噜爬起来,谄媚的跑到红衣腿边,各种蹭各种讨好:“城主大人乃是有史以来宇内八荒之最强者,什么紫薇帝君,什么大巫师,都不及您千分之一的光彩!只要离开这里,您一定能大仇得报,狠狠的把璇玑小贱人踩在脚下!”
原来这些传说中的大人物都被璇玑小娘们给算计了!
它被鱼璇玑坑了,帮鱼璇玑看了许多年的门也不算什么事嘛。再说了,这肯定也表示鱼璇玑其实是把大名鼎鼎的戾妖尊放在与紫薇帝君等同的位置上。
那它岂不是第六位帝君?
陷空城千古以来的困局一朝得解,戾妖尊也诡异的沾沾自喜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