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山峦笼上些许暮色,路上少了行人,家家户户起了炊烟。隆科多一瘸一拐拄着拐杖,穿着旧衣绕过长街,自暗门进了索府。
他佝偻着脊背,边走边警惕地左右张望,见无人注目,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赋闲在家的索额图亲自出迎,两人交谈着到了书房,过后不久,门“吱呀”一声掩上了。
……
太子大婚那晚,隆科多安心地睡了过去,等第二日宫中传来绝好消息。可第二日没有,第三日也没有,他从胸有成竹变得焦虑不安,等得眼珠子血丝密布,不得不进行最坏的设想——他的筹谋,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
春霖与春萍皆是会武,又逢太子大婚这等天赐良机,对付一个奶娃娃岂不手到擒来!
即便事有变动,她们也应向他传递消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毫无联络隆……科多简直不敢深想下去,若是两人的行迹败露,从而供出了她们所知的一切……
他说得信誓旦旦,可到了如今依旧没有十一阿哥出事的音讯,那些人实在没了耐心,即便面上恭敬,奚落暗讽是免不了的。尽管如此,他们只为损失两颗棋子而惋惜,却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
只因春霖春萍的忠诚不容置疑,一旦被抓,她们便会想方设法地自我了结,这是春兰即为坚持的回答。
多么可笑的信任。唯有他知道慎刑司的刑罚有多么恐怖,连死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别说她们了,就算再硬的硬骨头也熬不过去!
思来想去,隆科多到底心下难安。与他被贬庶民不同,索额图经营多年,即便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在京城依旧有着关系网。还有宫里头,仁孝皇后总会留下些许人手吧?
故而今儿到访,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前来探听消息的。
隆科多委婉试探了好些时候,索额图却是一问三不知。问起太子大婚的盛况,他捋着胡须淡笑:“老夫不便进宫,格尔芬都同我说了。一百二十八台嫁妆,内务府出了六成……”
笑归笑,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阴霾。不论是太子妃的人选,还是婚宴种种,与他期望的全都背道而驰。
但他能忍……
至于十一阿哥如何,宜贵妃如何,索额图半分也没有提起,对变故也是一无所知。隆科多打探不出什么,只好忍住内心焦躁周旋了好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笑着与之拜别。
一瘸一拐地从暗门踏出府邸,隆科多低垂着头,慢慢地顺着墙根走去。这条巷子齐聚了朱门人家,而他的衣衫陈旧破烂,浑身散发着陈腐气息,就有骑马的锦衣少年嫌恶地瞥了一眼,道了声“晦气”,一挥马鞭哒哒地跑远了。
隆科多停了下来。他紧紧攥住双拳,眼底浮现深沉的戾气,半晌才挪动脚步,不期然地想起从前光耀煊赫的佟府,疼他的阿玛额娘,还有赫舍里氏那个得势张狂的贱人——
越想,心头越是恨得滴血。
他的四儿……
即便他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就如打落尘埃,跌入阴暗角落的臭虫。
沿着墙根慢慢挪动,隆科多忽而呵呵地笑了起来,神色很是瘆人。
臭虫怎么了?
臭虫也能啃下屹立不倒的真龙。皇上表哥,您说是不是?
又花了两个时辰,堪堪挪回京郊破败的四合院,还未走到院前,隆科多拄着拐杖的手一颤,渐渐瞪大了眼。
夜空繁星点点,洒下些许月辉,顺着黑暗仔细辨认,依稀能够看清些许情景。院门大开一片狼藉,处处都是举着火把、身着补服的侍卫还有官差,面目肃然,刀上沾着血。
有人厉声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给我仔细搜!东厢房里无人,掘地三尺也要找着了……”
“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隆科多双腿一软,跪在了荒草丛生的树堆旁。片刻恢复了些许气力,面容狰狞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他舍了拐杖,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
提心吊胆、狼狈万分在破庙了过了一夜,隆科多即便生了满腔不甘怨恨也无济于事。堂主信他却也防着他,堂口都是通过琴姨传递指令,其余据点他一概不知;若是身份暴露了,他还能躲到哪儿去?
他不敢去想,到底有多少人逃离了抓捕,又有多少人将要被押入大牢或是命丧刀下。忍住满腔恐慌与不甘,第二日一早,他只得佝偻着身子,再次敲响索府的暗门。
索额图接纳了他,只因隆科多首次敲响暗门之时,就摆出了结盟的意向。“主君不仁,又如何值得他效忠”,“太子爷风华正好,皇上却已老了”,这些话说到索额图的心坎里去了!
未免孤立无援,眼前之利足以让他摒弃与佟佳氏的旧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就在隆科多躲藏于府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忽而贴满了通缉令,满墙都是红彤彤的“反贼”二字。
上书隆科多的生平、画像以及大大小小十五项罪名。这还没完,官府撰写的檄文中写道,若有指认或是提供正确线索者,赏白银百两,顿时世人震动,京城哗然。
白银百两,对官宦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更何况三月用完一两银的平民百姓?
这时有人恍然,而后倒吸一口凉气:“隆科多,不就是那家的……二爷么?”说话的正是认得字的秀才。被人央着念了一遍,他朝佟府坐落的方向指了指,惊愕的神色变为厌恶,道:“原先抢了岳父爱妾,谋害嫡妻,受了五十大板的那个……”
刹那间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还有周边行省,呈放射状扩散而去。
普通人家尚不知晓他是万岁爷的亲表弟,朝臣命官还不知道?
天爷哎。震撼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境!
这人是疯了?!
也幸好佟国维卧病在家,也幸好隆科多早被贬为庶民了,否则论起谋反之罪,诛九族都是轻的,佟佳氏一族只有覆灭的下场。
失语过后,他们唏嘘感叹,佟大人的选择明智啊。
话虽如此,每每上朝,官员们看向族长佟国纲的眼神都似有似无地奇怪起来。
佟国纲有口难言,一句争辩的话也说不出口,逆子鄂伦岱嬉皮笑脸的嘲讽更是让他心力憔悴。
佟佳一族,算是完了。
即便隆科多除了谱,不再是佟家人,也不妨碍皇帝的迁怒。先是太皇太后下懿旨训斥,宣召入宫之后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康熙的眼底全是凉意。
“佟国维教出的好儿子。”他缓缓道。
京城出了这样的大事,索额图又怎会不知晓。一旁的格尔芬嚷嚷什么“天地会”“反贼”,他读着通缉令惊疑不定,心绪止不住地起伏,最后一掌拍在了案几上!
“好你个隆科多,老夫竟也蒙蔽其中……”
天地会沾不得,隆科多手中又掌握了要他命的东西,意图骗取他的信任,索额图几乎在霎那间起了杀心。
索府一时间风声鹤唳起来,当晚,有心腹管家敲响了他的书房门,欲言又止地低声道:“老爷,佟二爷相邀。”
到了厢房,只见隆科多皮笑肉不笑地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嘶哑道:“我知索大人想要杀我。你猜,我死之后,天地会是否会替我报仇,你打的好算盘会不会出现在皇上的案头?”
感受到那孤注一掷的疯狂,索额图蓦然沉下了脸。
“你在威胁老夫?”
九城兵马司的抓捕出人不意,八大堂口之一的反抗也是万分激烈。琴姨不在,春兰当场毙命;清俊男子,也就是上头拨给隆科多的“军师”被五花大绑押入牢中。
若刑部与大理寺联手审问,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撬出真话来。他们违拗不过皇帝的怒火,当晚,军师就被提至宫廷之内的慎刑司。
经历了三天两夜的审问,胤禌遇刺之事水落石出,康熙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召了太子前往乾清宫。
隆科多竟与天地会相勾结,意图作乱的还是他的大婚夜,太子如何惊怒暂且不提,很快,众阿哥全都知道了。
乾清宫,皇帝的脸色已然看不出震怒来。“一力降十会。”他轻声教导胤礽,好半晌,露出一抹笑意,“这回,天地会扎根京城之势大半破坏殆尽,多亏了你十一弟。刺客会武,窜逃自保不成问题,可小十一的辣椒粉一洒……”
未尽之言满是骄傲,说到最后,康熙的面色抽搐了一下,只觉嘴唇依稀红肿。
默了一默,他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宜额娘当真狠的下心。”
对于小十一,太子既心疼且惊诧,甚至生了些许感激,眉目有片刻的柔软。心里认真记下了胤禌对辣椒和盐的喜爱,对于皇阿玛颇显跳跃的话语衔接,他显然适应良好,神色如常,并未露出异样的神色。
只因想起张有德送来的、整整齐齐捆着的玉容膏,太子爷也是默了一默。
父子从政事谈到家常,太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事重重,忽而出声道:“皇阿玛,圣训之外,可还有他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