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心道:不不不,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您一定还想挑个老实听话、最好嘴严实的。
但这么一想更紧张了,她当真是样样都很符合。
除了天分为零,简直是个完美的木偶。
“旁人去不去太医院与我有什么关系?若不是欠你一条命,你当我是有多闲,才愿意这么盯着你学医,一心送你进太医院?!”
谢陟厘原来正暗自发抖,此时忍不住眨了眨眼:“什么……欠我一条命?”
风煊:“……”
他是着实恼火了,居然把这种话说出了口。
“我只是不想你老来后悔自己年轻是因为贪闲犯懒而致一事无成,懂吗?”他强行改了口,道,“人和牲畜一样,生来就知道要吃要暖,长大通晓男女大欲,还要想要衍绵子嗣,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人生只有这些,那与禽兽又有何异?谢陟厘,莫要像禽兽般过这一生,定下了梦想便要去豁力去追,再多的苦和累都是为了实现心所愿,这才是人该过的一生,知道吗?”
他的声音本就比旁人低沉些,缓缓道来的时候,谢陟厘只觉得他的声音仿佛能从耳朵直接震动她的心里头去。
他再凶再冷,她都有心理准备,可他偏偏这样语重心长,却超出了她的防备范围,不知道他要打哪一副牌,顿时有点呆呆的。
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可我……我的梦想并不是太医院……”
风煊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这话问出口就知道错了。
她想要的他还不清楚吗?
在战场上的千里追随,在箭雨前的以命相救……不都是为了他?
谢陟厘低头道:“我……我就是想回家,好好带着小羽……”
——和霸道、威风还有雄壮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这句话闯入风煊的脑海,宛如烧红的烙铁盖上脑门,风煊喝道:“住口!”
声音之大,以及声音里的怒气之盛,让他自己都呆了呆。
谢陟厘更是给吓得不行,一直硬撑着的勇气消耗殆尽,她的脸顿时白如纸,整个人忍不住开始发抖。
风煊深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先绝了她的念想,她总不能孤孤单单过一辈子,总是要找别的男人的。
可这种念头一过脑子,脑仁就被烫伤了一样生疼,胸口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得上,下不能下,憋得难受。
明明这样难受了,瞧着她这么个瑟瑟发抖的模样,心却自顾自开始发软,不由自主想:罢了,罢了,她要干什么就由她去吧。
就在此时,帐帘被一把撩开,孟泽大步闯了进来。
孟泽是军少有几名不经通传也可入帐的人之一,一进来才发现风煊面前站着个泫然欲泣的谢陟厘,风煊则是一脸想哄却不知道如何去哄的神情。
孟泽是个情场高手,一瞧便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奈何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只得凑到风煊耳边,低声道:“安庆源带着安崇恩来了,已经快到大营外。”
风煊瞬即收敛了心神,点点头,“督护大人大驾光临,你去迎一迎,就当我不知道。”
这一个点头间谢陟厘瞧得清楚——他身上像是有一具坚硬的壳子,方才那些恼怒的、柔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全给收进了壳子里去。
谢陟厘有一种感觉:这一刻的他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方才那一个……好像才是真正的风煊。
孟泽俯首接令,不过视线还是落在了谢陟厘身上。
这意思很明显了,谢陟厘连忙行了一礼想要告退,风煊忽然拉住她的衣袖:“哪儿去?”
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
谢陟厘有点茫然:“……”
这是哪一出?
孟泽低声道:“大将军,事关机密,这个……”
风煊道:“你去便是,我自有分寸。”
孟泽明显还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身离去。
风煊的手还拉着谢陟厘的袖子,目光落在她脸上:“谢陟厘,你是军一员,须得听从军令,知道么?”
他的眼神让谢陟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结结巴巴道:“知、知道。”
“而今有项军务,我须得借用你一下。”风煊道,“望你好好配合,事成之后,我有重赏。”
谢陟厘颤声问:“我、我要怎么配合?”
“很简单,一会儿无论谁让你走,你都赖着不要走。哪怕是我开口,你也不要听。”
谢陟厘:“……”
听上去确实很简单,但问题是,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大督护,她敢不听,那不是找死吗?
帐外已经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哭嚎:“大将军!是我教子无方,对不起您呐!”
在帐帘被掀开的那一瞬,谢陟厘只觉得发尾一松,辫子蓬然散开来,乌黑的秀发披了满身。
一股清幽的发香扑面而来,像是细雾般具有实形,把风煊笼罩在里头。
风煊手里握着那根发带,心里不来由地有了一丝与眼下情境截然不符的悠然——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不仅是额发,她的头发天生微卷,弯曲缠绕,如云如雾。
下一瞬,他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她的发间。
谢陟厘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冲,两耳听到“嗡”地一下响,大脑一片空白,脸上烧红了一片。
她甚至还感觉到他在她发间蹭了蹭,不知是鼻梁还是嘴唇。
“大将军——”门外人的哭腔也差点儿呛在喉咙里,变成一连串的咳嗽。
风煊猛然抬头,立时后退两步,语气有点意外:“安大人?”
然后十分冷淡地吩咐谢陟厘:“我这会儿有事,你先退下吧。”
谢陟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大够用,并且习惯性应了一个“是”字,才想起自己的使命。
“是……”她一咬牙,“是……不会走的。”
风煊皱眉,语气颇为严厉,声音却是低沉悦耳:“听话。”
十分莫名地,谢陟厘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她赶紧安抚自己,开什么玩笑?执行军务呢这是。
不过她对于自己执行的军务是半点谱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戏码,只能一个“不”字咬牙到底:“我就是不走。”
她这么低着头,虽是咬牙切齿,但整个语气软软的,着实硬不起来,任谁听着都像是撒娇。
风煊在宫见惯了女子争奇斗艳,手段频出,对于女子扭扭捏捏的撒娇原本最是厌烦,可这一刻心里却像是给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似的,又麻又痒的,声音里不用刻意装腔作势,自然就带上了一丝宠溺:“别闹,我这儿有正事。”
谢陟厘发现了一个要命的事实,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本就低沉的嗓音再这么凑在耳边,又低、又轻、又柔,简直能直接把人的心酥化了。
醒醒!
他是大将军!
这是军务!
靠着灵魂拼命敲警钟,谢陟厘才坚持住了,“我……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走。”
风煊留下谢陟厘是要做给安庆源看的,明知是假的,但这会儿见她满面飞红,语带娇嗔,心竟然真忍不住跳了跳,只觉得滚烫火热。
不能再演下去了,再演不知道她还会有什么情状出来,他头一次怀疑自己的定力。
“让安大人见笑了,”风煊把谢陟厘带到身后,面露无奈地向安庆源道,“婢子无状,实是在我调/教无方——”
说到这里他像是才看见被捆成粽子的安崇恩,吃了一惊,“小安大人这是为何啊?二位快快请起。”
安庆源哭到一半,不上不下的,情绪受到了严重干扰,此时再接着嚎就不大顺畅了,只是满面老泪纵横,嗓子嘶哑:“臣老了,不用了,收到大将军送来的东西,才知道这孽障竟然做下此等祸事!如此祸国殃民,天理难容!我安家就算是断绝了香火,也绝容不下这等不忠不义之徒!大将军,人我已经给您捆来了,要斩首还是要凌迟,全听您的发落!”
这样精彩的哭戏,风煊上一世已经见识过了。
且当时因为没有谢陟厘这一出打岔,安庆源哭得悲怆凄凉,感天动地,他不觉深受感染,认为人间正气不绝,这位老臣着实忠义过人,竟没追究他早上才把折子送出去,为何当天这位老臣就押着儿子上门认罪。
上一世他还安慰安庆源,一切预备交由刑部入案,到时朝廷会派巡查使亲临北疆,彻查此事。
安庆源当场感激涕零,又深悔自己教子无方,在帐外当着所有人的面,斩下了安崇恩的头颅。
纵然是风煊,也不禁为他的大义灭亲所动容。当即派快马追回了奏折与证据,保住了安家颜面,并在第二年的大战对安庆源委以重任,将大军的粮草供应全权托付给安庆源。
当大军深入大漠,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粮草比援军还要渺无踪迹,一颗也没有供应上。
回想到那一战数万人浴血杀敌却只能以冰雪充饥,那么多勇猛的战士久经沙场,却在最后饿到连刀都拿不起,风煊只想仰天大笑——风煊啊风煊,你识人不明,上辈子死得活该!
而今,罪魁祸首就在面前,风煊走向刀架,抽出孟泽那把刀。
刀光雪亮,映在风煊的眉眼间。
谢陟厘心跳无端加快——她觉得他的眼睛比刀光还要亮,还要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