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对这片森林一览无余的高空,我能很清楚地看见下面的情况。
越是森林的央，树木就越高大越密集，越是边缘,树木就越稀疏。因此，当我和泷若叶浮在森林周边的上空时,可以轻易看见妖怪的行踪。
幸好之前的妖怪伤人消息已经传播开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靠近这片森林，不然看见飞在空的我和泷若叶,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我不知道泷若叶是如何让我也飞起来的，同时也很好奇她会如何对付那些妖怪。
妖怪虽强于常人，但并非人类所不能抵挡。如果不是妖怪数量众多，凭借我的剑技，一对一我也有把握取胜。但假使是那些盘踞一方的大妖怪,可能就需要多人同时讨伐了。
“一共有十五只，对吗？”泷若叶向我确认道，她看向我的眼神非常认真。
“十五只？”我又数了一遍,“我只数出了十四只。”
“那里还有一只。”
我顺着泷若叶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平平无奇的土丘,我眯起眼，反复看了好几遍，在眼睛都要看花时才惊觉居然有只巨型蜈蚣趴在那土丘上,它身上的纹路和土丘的沟壑完全一致,堪称完美的伪装,“那是土蜈蚣！最擅长的就是蛰伏着等待猎物接近，然后一击毙命。”
“好的，那应该就是十五只了，这些妖怪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对哪种类型的伤害比较敏感？”
“据我所知,它们都不是特别强的妖怪，不管是击打，还是火烧，毒杀，都有不错的效果。”
泷若叶的眼珠转动着，似乎是要将这十五只妖怪的位置都刻在心里一般，然后她挥了下手。
我的耳朵被巨大的声音给占据了，世界也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黑白，但我离泷若叶那么近，我还是读懂了她被巨大雷声遮盖的话语，她说的是：
“招雷。”
我看向了雷的落击点，刚好有十五道落雷，无比精准地打在了那十五只妖怪身上，留下灼黑的尸身。
“这样就可以了吧。我是第一次与妖怪交手，并不了解它们的习性和弱点。如果它们有善于逃脱的类型，一击无法毙命的话可能会逃脱祸害到周围的村庄，所以我选了保险一点的方法。”泷若叶向我解释道，“我在捡到这个孩子时，就察觉到这个孩子周边似乎有奇怪的气息，但我一靠近就消失了。现在想起来那些奇怪的气息应该都是妖怪吧，它们同样渴望着这个孩子的躯体。可它们同时又畏惧着我，不敢出现在我的面前。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妖怪徘徊在森林周边。”
泷若叶解释得很清楚，我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居然是她第一次与妖怪交手，意识到这点的我回想起她杀死妖怪的整个过程，心泛起了惊叹。
泷若叶拥有着强大的力量，这点毫无疑问，可同时她的谨慎可谓达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很多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人，遇到未知的事物时，第一时间总是会用经验去判断，他们相信自己超凡的能力。
可如此敏锐的泷若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视力与察觉能力远超他人，可她还是向我确认妖怪的数目。不仅仅只依靠自己的判断，还去听从经验者的意见。在斩杀前她就已经在预料着之后的结果，并选择了她认为最妥当的方式，就连眼下看不到的村庄居民安全都考虑了进去。
强大，谨慎，谦逊，这些优秀的品格都集于眼前的这位巫女身上。
我曾经侍奉的斯波殿下，是凶名远扬的一方领主，可我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王者的风范与气派，而此刻，我却被一个刚刚见面的女子给折服了。
“那大人你要回去了吗？”我不自主地开始称呼泷若叶为“大人”。
“不用叫我大人，就叫我‘若叶’就行了，我并没有什么高贵的身份，也并非高人一等。”泷若叶朝着我莞尔，不得不说她的笑容真的非常能够安抚人心，“带我去那些受伤的村民家吧。因为我居住在树林深处，那些妖怪才会聚集起来，伤害到周边的村民，我想把他们医治好。”
那些受伤的村民大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要怎么医治？
我想起泷若叶给我喝的那捧水，便没有提出我的疑问，将她带往受伤的村民那边。如果她能医治好那些不幸的人们，我会非常感激她，感激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杀一人很简单，夺去他的手脚也很简单，有时只要砍走一个人的胳膊，就能毁了他。可救一人，要比杀一人难数百倍数千倍。
我曾经心灰意冷，投入海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却被海上的船只所救。我在那船上学得了制作义肢的技术，可以让那些被战争所害的残疾人像正常人一般行动。我选择了继续活下去，我想我至少能减轻一些他人的不幸，这并非是为了赎罪，而是我选择了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看向灰沉沉的天空，那阵雷云已经完全消散了，仿佛只是我的幻觉一般。
我进入森林的时候外面还是晴天吧，这天气变得可真快啊，看这天色估计今天之后都是阴天了。
“幸好最近传染病没有蔓延开，不然那些受伤的人，身体本就虚弱，如果染上了传染病，就非常危险了。”我看到森林的路边躺着一具尸骸，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了，不由得感叹道。
这世道在路边看到尸骨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是风。”泷若叶看了我一眼，说道，“两军交战后留下大量的尸骸，那些尸骸没人处理，污染了土地，同时也带来了污浊的空气，风将沾染了疾病的空气吹往了四方。战争，饥荒，传染病，这些总是一同生出来的。”
泷若叶是第一次接触妖怪，我以为她会是那种不出人世的类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贴切的言论，我说道：“你很了解呢。”
“...我曾经有位朋友，是位将军，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能做得更好吧。”
我从泷若叶的情绪察觉出她的那位朋友应该已经不在了。泷若叶有着“泷”这样高贵的姓氏，说明至少她曾经是一名贵族，结交过将军，说不定她在宫廷待过。
那她又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呢？
“寿海医师！你怎么来了？这位巫女小姐是？”有一位右手安装着义肢的小男孩向我走过来，他是我上个月救治的孩子，只是因为武士想要试刀，就砍下了他的右臂，现在看来他恢复得不错。
“她是我的朋友，来看望受伤的大家的，你把村里面受伤的村民都喊出来吧。”
我蹲下身朝着他说道，同时偷偷瞄了一眼泷若叶，我说的是“村里面受伤的村民”，而不是“因为妖怪袭击受伤的村民”，但泷若叶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走进了村庄，我看见泷若叶一直在看着枯黄的稻田，“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今天还是难得的阴天，可怜大家辛辛苦苦种了这么久的稻田，再没有雨水就要都死了。”
泷若叶伸手抚摸干瘪的稻穗，“如果这一季没有收成，大家也就没有东西吃了吧。”
“这里还算好的，比较偏僻，没有被武士抢走所有的粮食，就算这季没有收成大家应该还有些富余。但是——难熬啊。”
我的名号在这村庄还算响亮，小男孩很快就把村庄里所有受伤的人都号召在了空地上，粗略望去大概有几十人。
泷若叶让我拿来了一坛子水，她就和上次一般，掬起了一捧水，走到了小男孩面前，淋在了他断肢的截面上。
我能感受到许多人对泷若叶打量的目光，泷若叶毫无疑问是稀世的美女，只要是男性，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想要与她接触，甚至只是对视一眼就会红了脸。
就连那小男孩，也只是安静地接受泷若叶的动作，丝毫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抗拒。在泷若叶将水淋在断肢上时，我也睁大了眼睛，期待之的奇迹会发生吗？
只见断肢上迅速长出了肉芽，只在瞬间，骨骼，肌肉，血管，然后是皮肤，全都完好如初。
小男孩自己也被这景象吓得大叫了一声，那叫声透露的情绪似乎没有痛苦，只是惊讶。他不敢置信地活动了自己刚长好的手指，然后兴高采烈地把完好的右手展示给他的母亲看：“妈妈！你看！我的手又回来了！”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我害怕他们会觉得泷若叶是异端，连忙想要为她解释，可没想到下一秒他们就全部跪倒在了地上，叩拜祈求着泷若叶，甚至有人痛哭流涕。
“神佛！神佛终于听到我们的祈求了吗？”
“在这鬼神横行，而神佛无法保佑人间的世道，终于有神明愿意回应我们了吗？”
“巫女大人，求求你救救我！”
是啊，我恍然醒悟，如果抛弃我对泷若叶身上持有的种种谜团的猜忌，泷若叶本身就是一尘不染，高洁虔诚的巫女的具象化。
泷若叶医治好了所有受伤的村民，村民们拿出他们珍贵的水果与肉食，毫无保留地想要报答泷若叶，可泷若叶只索取了种子作为回报。
我们离开村落时，所有的村民都在村口相送，他们的眼神热切，充满了期望与祈求，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那样闪闪发光的眼神，那些眼睛以前往往只映射着愁苦的泪光。
我听见有人在热烈地喊着“天识女”，那是在叫泷若叶吗？泷若叶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的名字，想不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就给她取了外号。
“天识女”，从字面上就是识得天意的女子吧，巫女本身就是聆听神意转达神言的职业，这称号倒是很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也轻松起来，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了，就好像什么值得让人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只是轻飘飘地走在路上。
乱世之的很多东西都是残缺的，残缺的肢体，残缺的家庭，残缺的村庄，眼前所见都是残缺，连值得让人心动的美都消失了。
泷若叶本身就是让人怦然心动的美景，但在她美丽的外表下，有着更加闪耀的东西。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我问向泷若叶，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我想要周游各国，看看这个世界，同时帮这个孩子找回他缺失的器官。”
在这乱世之周游各国非常危险，但说出这话的人是泷若叶，我没有理由反驳她。
“我也要换下一个地方居住了。”
徒弟阿要走了，村民们也都被医治好了，我应该去更需要我的地方了。
可我的心却怅然若失，像泷若叶这样的人，见过一次便难以忘怀，以后还能见到她吗？那时候她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身躯感受到了点点滴滴的凉意，我抬起头，居然是久违的雨水，所有看到雨水的人，都走了出来，在雨里狂奔欢呼着。
原本萎靡不振的稻田，也在雨水的滋润下闪闪发光。
我猛然回头，已经不见了泷若叶的身影，我忽然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
“你想要医治这个世界吗？”
“是风，风将沾染了疾病的空气吹往了四方。”
我也在这雨里狂奔起来，我冲入了树林，一直走向深处，来到泷若叶曾经居住的那座木屋，然后继续往里走。
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了崖边，冲入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我曾听闻有两军在这附近交战，却没有亲临过这片战场，原来这片战场就在这里，我不由得跪了下来。
在我还是武士时，我做着把活生生的俘虏钉在木架上的活，那些俘虏的哀嚎会持续数天，然后以可怖的死状死去，他们的尸体腐烂在木架上，由秃鹫叼走他们的眼珠与腐肉。
战斗后遗留的战场，是臭不可闻，猩红一片的，可这片战场，只留下了湿润温和的风。
有一块简易的木板竖立在泥土上，上面系了一块白布，即使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我也能看出这是一块墓碑。
不是浸润了鲜血的木架，而是一块立在安宁土地上的墓碑。
我不禁痛哭了出来，不管做了多少的义肢内心都承担着罪孽的我，居然在这块空无一字的木板面前得到了救赎。
雨水冲刷着我的面庞，把我的眼泪与污浊都冲洗而下。
泷若叶是希望大家都获得幸福的人，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给大家带来幸福。
我擦干了眼泪，朝着泷若叶离开的方向奔跑而去，我的心非常痛快与清醒。
我也有着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我能制作出精巧绝伦的义肢，让那个孩子在找到器官前也能行动自如；如果是在泷若叶身边，我也一定能找到前进的道路。
我完全不去想泷若叶是否会前往其他的道路，也不去想一介凡人是否能够追上仙人的步伐，只是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直至看见那个站立着的身影。
那是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拿着被红色丝绸包裹的剑的泷若叶，她看向我，就好像看见赴约者一般露出了笑容：“我总觉得应该停下来等等再出发，看来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我有那样的价值吗？”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怎么说呢？如果错过了像你这样的伙伴，我会觉得非常可惜吧。”
我的心安定下来，自然地走在了泷若叶身边，没有问她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只是开始了我们的旅途。
很少有人知道那位大人以前的事情，而我在那位大人成为君主之前就陪伴在了她的身边。
有人认为成王之人的优秀是在争霸过程磨练出来的，可那位大人从一开始，就是那样得绮丽。
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