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来星玄派,是为与星玄派掌门商议秘事,再则,就是与多年好友陆折予叙旧。
行至掌门大殿前,引路的弟子便自觉不再前进,只是没有立即退下,忍不住驻足观望。望见人群中那抹淡金色的衣衫,心中感念,只觉得沈阁主分外和善,平易近人。
不禁想,外界传闻果真不可尽信。
掌门大殿在数十级台阶上,上方有个大平台,距离正门口还有段距离。
沈弃身后,有一人四处看了看,小声道:“丁先生在大门处何必那样说话,衬得我们翙阁多卑微似的。分明那些东西都不算是什么,随手给就给……”
“住嘴。”
被叫做“丁先生”的人,全名丁元施,跟随沈弃多年,地位相当于翙阁的管家。他压低声音,呵斥打断了这人的话,“阁主意欲结友,并非施威。你若高高在上,说那些东西不过是我们翙阁随处都有的,岂不将一桩美事变得像是施舍?如此一来,又有仗着翙阁家大业大的嫌疑,迟早会招来不必要的怨怼。”
丁元施沉着脸,又道:“你这样毛躁冲撞,还怎么随侍阁主左右?”
这人看了看沈弃,见沈弃没有开口的意思,蔫头耷脑地收回视线:“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犯。”
所幸没在当场说些什么,还知道是趁着附近没人了小声嘟囔,不算无可救药。
丁元施便没有再说。
沈弃自始自终没怎么开过口,眼睫微微地垂着,一副疲惫倦怠了的模样。
他身着白色深衣,外套一件淡金色的大氅,腰束金玉带,坠了与脸上面具同种材质的玉佩,色调偏淡,颜色纯正,阳光却无法穿透。脸上的面具只遮住了他左脸的大半,余下半张脸以天人之姿来形容都毫不为过,眉眼如画,公子如玉。行走间,自有将养出的矜持贵气,一举一动皆如神仙落笔,分外赏心悦目。
扶川真人与派中长老出殿相迎,两边人马和谐相遇,客套寒暄。
待一切商议好,已至晚间,星玄派有意设宴款待,沈弃留下了随行的人参宴,独自去找陆折予。
他一走,暗处独属于他的暗卫纷纷悄无声息地跟上,整齐划一,不留痕迹。
沈弃到了凌遥峰下的一处矮阁,停下了脚步,隐藏极好的暗卫便围上来,手脚麻利地打扫周围,并拿出软垫、茶具、遮风帘等物品,将矮阁下方临水这一片区域片刻间装饰得风雅齐全。
唯有一个暗卫,朝着凌遥峰而去,是为请陆折予过来。
陆折予并未在闭关。
他站在凌遥峰突出的那块平台上,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断壁悬崖,他垂眼望着流动的白雾,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陆折予眼神微动,扶着霜凌剑的那只手拇指一推,剑身出鞘寸许,寒光乍现,周遭酷寒顿时加重。
他回首,暗卫落在他身后两米处,抱拳欠身道:
“陆公子,我家阁主请您峰下一聚。”
“知道了。”
霜凌剑重归剑鞘。
陆折予迈开一步,往左侧看去,去见沈弃之前,他先去了林寒见的洞府。
林寒见不在洞府内,在屋外的一棵无叶树下调息,察觉到有人靠近,双眸睁开,锐利的冷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是我。”
陆折予没有和她多谈的心思,直接表明来意,“沈弃在凌遥峰下。”
林寒见缓和了神色:“知道了。”
听见她用片刻前自己说过的话回答,陆折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之前觉得林寒见和沈弃有点相像,方才那瞬间,又觉得……林寒见似乎和他也不无共同之处。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心中怪异感更甚。
陆折予走进矮阁,远远地就望见沈弃在泡茶,迈近几步,奇怪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竟然亲自动手泡茶。”
沈弃这人懒得很,纯字面意义,若是无事绝不出门,即便出门也不怎么走动,外人面前各种伪装的模样威严都有,私下里却是连本书都难得拿在手中,说是嫌弃重了,费手。
沈弃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各类茶具,氤氲热气从他的手腕边悠悠升起,他慢条斯理地道:“我能到这凌遥峰下请你相见,着实已然很有诚意,又为你屈尊,亲自泡茶,你这面子可大了。”
陆折予笑一笑,并不反驳。
旁人要想见他不是易事,请到凌遥峰上都是基本,也就是沈弃,说出这样的话都理直气壮。他虽是世家公子,但多年来潜心修行,多少事已经不做多么严格的要求,唯有沈弃,一日比一日过得更精致,傲气肆意得愈发高高在上。
加之沈弃身体并不好,真要去凌遥峰上,肯定受不住那样的苦寒,不去是明智之举。
陆折予道:
“你既肯泡茶,想必有不一般的事要同我说。”
“错。”
沈弃噙着抹笑,笑吟吟地纠正道,“应当是你有什么不一般的事,要同我说。”
陆折予不解。
沈弃泡好了茶,不再动弹,隐藏身形的暗卫再次出现,替他二人分别倒了杯茶。
沈弃则倚在丝绸软垫上,一副怎么把他累坏了的样子,歪歪地靠坐着,他朝着凌遥峰上看了一眼,掀眼皮的动作都满是慵懒舒展的意味:“听闻你带了一位荆姑娘回来,怎么回事,你终于肯从宁音的噩梦中走出来了?”
陆折予蹙眉:“我同你说过,不许用这样轻慢的态度提起宁音。”
沈弃不被他的气势所摄,漫不经心地回嘴:“我也同你说过,趁早醒悟,莫追前尘,你可听我的了?”
陆折予这人,打小在盘根错节的世界大族成长,又顶着大公子的位置,经历了不少明争暗斗,绝不算是什么傻白甜,不过有时懒得管。但比起沈弃这么个玩弄心术的商人,确实很难占到什么嘴上便宜。
不知怎么的,这次陆折予却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问:“你发的追捕令遍布天下,又是怎么回事?”
“……”
沈弃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前一秒还端着温润清雅的笑,这一刻就压抑不快,马上就能翻脸生气似的。
或者说,已经生气了。
陆折予同样不怕他的气势,端着茶闻了闻,又放到唇边品了一口,赞道:“好茶。”
他才再度看向沈弃:“我看那通缉令的措辞,倒不像是你一贯追捕仇家的作风,更像是留了余地在护着那人。可看你现在的表现,我也拿不准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能惹得沈弃这人生气,更是令人意外。沈弃向来擅长气人,还没谁能把他气到。
这一下陡然有了容易被触动的开关,真让人不适应。
沈弃冷冷地哂笑一声,语调古怪地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能让旁人轻易将她掳去杀了,自然是要留着我自己慢慢折磨。”
陆折予眉心微皱。
沈弃手腕狠辣,多年来道貌岸然又反复无常,已然是根深蒂固难以更改的事实。
这种心狠手毒的方式与一般人简单地杀死对手还有区别,是让人不寒而栗,知道无法简单求死,还要被一点点挖出最恐惧的事反复折磨的害怕。
他同沈弃,就是这点上分歧最大。
很多情况一命了结就是,怎么还要费尽心思地从最根源处去全方位的摧毁一个人的心志与一切?
翙阁不好惹,其实是沈弃最不好惹。沈弃素日倦懒,懒得计较,一旦真被惹到,便要连对方的精神都折磨得彻底,千百倍地奉还。
林寒见要真落到他手中,怕是有那么些许情分,都不过只能保命罢了。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陆折予淡淡地应,声音毫无起伏,与沈弃那副懒散到青丝胡乱铺满后背、靠垫的模样形成鲜明反差。
沈弃盯着他片刻,道:“你转移话题,我不同你计较。但那位荆姑娘的事你非得说个清楚,我才好打算如何处理宁音的通缉令。”
林寒见的通缉令在翙阁是特殊任务,凌驾于翙阁所有级别的任务之上——若遇林寒见的踪迹,可暂时中断任务,以追捕林寒见为先。
而宁音的通缉令,是除这个特殊任务外的最高级别,与s级大任务平级。
陆折予答得简洁:
“一点私事,我与她并无其他瓜葛。”
沈弃注意着他的表情,了然:“那点私事,想必也是有关宁音的吧?”
陆折予不反驳,一副默认了、无可转圜的神色。
沈弃“啧啧”两声,茶不喝了,随手把茶杯也砸碎了,昂贵的瓷器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这一下就抵得上尘世普通人家数十年的开销,他叹惋道:“可怜我还给你泡茶,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死样子。”
陆折予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
沈家的教育是很奇怪的。
上一代的沈阁主,也就是沈弃的父亲,曾因为沈弃不小心浪费了一颗下品灵石而责罚他,又让沈弃拿着无数金银珠宝随手去撒,撒到湖泊溪流或是荒野草原都无碍。
陆折予第一次见到沈弃,就是在冥想时被沈弃拿一颗南海粉珠砸中了脑袋。
因此,沈弃阴晴不定又阴阳怪气,陆折予觉得,都是有迹可循、可以理解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话,无非是各自最近的见闻,以及沈弃独有的一些秘辛消息透露给陆折予,免得他平日行侠仗义有什么不妥之处。
要走之时,两个暗卫又如影子般窜出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得干干净净。
沈弃轻咳了两声,那两个暗卫便立即紧张地回首看他。
只见沈弃靠在阁边的柱子上,没骨头似的,嫌弃不已地道:“这阁楼设计有问题,凌遥峰上的寒气都吹到这里来了。”
陆折予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出声阻止:“你莫要动这阁楼的心思,遣人来改造,往后不来此处久待便什么事都没有。”
暗卫小心地站在沈弃身后侧,没有直接出手扶他,低声请示:“主子,可要熬药?”
沈弃脸色阴郁,拿出一件凤凰样式的飞行法器,一言不发地乘着走了。
陆折予握剑起身,摇了摇头,提点那暗卫道:“回去熬药吧,但不要催他吃药,交给丁先生去送。”
“多谢陆公子!”
沈弃这病弱之躯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后遗症,沈家夫人怀他时中了择情咒,大小只能保住一个,且对双方都有极大损伤,沈家夫人选择了生下沈弃。
也正是因为这点,上一代沈阁主对沈弃感情极为复杂,甚至为他取了“弃”这样的名字。
趁着陆折予不在,林寒见在凌遥峰上转了一圈。
这摄骨香倒是好用,既然能千里追寻,必要她所到之处都要留下点痕迹。
林寒见清楚这点,索性哪里都去走一走,要问就说是她闲得发慌,想四处转转。
凌遥峰上,当初那位女弟子特意说过的那间不让住人的房间还特意设了结界,不许人进入,除此之外,陆折予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设置结界。
她试着感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活物的气息。
金屋藏娇的可能性不存在。
到底是什么无法随身带着的机密宝贝,非要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锁着?
要是陆折予的冥雪玉没有随剑携带,林寒见说不准还真要试试硬闯,她的目的虽然有一部分是要弄清楚陆折予现在的心思,但不至于为了明显不值得的东西与陆折予决裂。
林寒见转身就去了那块高台,踏近一步,陆折予残留在附近的剑气便让她浑身紧绷,止不住的蠢蠢欲动,想要反击回去。
这里应当是凌遥峰最冷的地方,林寒见在别处都有灵力护体,毫无影响地行走,到这里却感到了违和的寒冷。
她站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便遵从本心,运行身体内部的灵力,朝着左前方的悬崖上空打出一掌。
一个字:
爽!
林寒见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是有武器的,是一根高级材料做成的九节鞭,既能柔软缠绕,又能变成坚硬的利器。自从失去了那根九节鞭,前段时间她又一直为魔气紊乱而操心奔走,近日才将将开始梳理修为,再度修炼。
但是,没有一次是像方才那一掌,让她感到一种通体舒畅的快意,力量瞬间活泛扩大,却没有超出她本身所有,而是成为更能自如驾驭的存在。
难不成……是因为她心底深处对陆折予暴打一顿的冲动太过强烈?
说实话,林寒见想挑战陆折予的权威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作为一个成天被盯着上进和各种修炼的玩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玩游戏图个乐子都要被迫梦回高中黑暗时代,因此,对陆折予的反抗心理一直深埋心中。
她真的想揍他一顿。
就像当初氪金的那次,哪怕跨等级碰瓷,都想把他打败。
比氪金更进一步的,就是由她自己真的将陆折予打败。
——但陆折予进步太快了。
游戏男主的设定总是分外优越的,属于哪个类别,在同等级中就一定出类拔萃到令人望尘莫及。
林寒见本身的资质也不错,从前又有氪金之力,眼看着能追上他了,中间莫名多了数年的“时差”,瞬间又拉开了距离。
……好想亲手揍他啊。
要是能直接暴力对打,干脆拿走他的冥雪玉就好了。
怀揣着这种心理,林寒见继续尝试着在这个高台处运功修炼。数次出招验证,并非她的错觉,陆折予残留在此的剑意竟然真的有助于她灵力更加顺利地调动。
当陆折予回来时,感觉到凌遥峰上遍布摄骨香的气息,就知道林寒见今日并不安分,尤其是察觉到那间屋子被人用灵力触碰过结界后,陆折予的心情更坏。
他在常练剑的地方找到了林寒见。
林寒见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修炼,前不久他见到她,是在调戏运功,现在见到她,又是在不停地试一个招式。
“林寒见。”
外人不在的情况下,陆折予自然喊她真名,语气淬了冰,比平日更有攻击性,如山雨欲来,酝酿着即将爆发的风暴,“你为何去那间屋子,还意图探寻屋内的东西?”
林寒见本来想好了说辞,看见陆折予这幅样子,抿了抿唇,突然道:“你是不是很生气?”
废话。
生没生气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也看出来你生气了。”
林寒见竟然还主动朝他这个方向走了一步,“既然如此,我们来打一架吧。”
“……”
陆折予表情更差,估计以为她在说什么胡话,故意想要转移视线。
林寒见却认认真真地同他谈起了条件:“我一时兴起,误闯禁地,公子此刻定然不快。但先说好,我们交手点到为止,绝不可重伤,更不能伤人性命。”
陆折予有种……怎么说呢?
明明要发火,等着质问,然而对方先发制人就提出了一个他不怎么愿意接受的解决方案,火气就被打散了些许。
因为注意力确实不知不觉地转移了。
陆折予压抑着不快道:
“你修为不错,身手也够灵敏,但是与我对战还差了很多。”
言下之意,林寒见还不够资格做他的对手,即便他现在正在生气。
林寒见直接出手攻过来了。
陆折予有片刻的诧异,从过往相来处看,他以为林寒见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会做出这么不自量力又毫无意义的事。
陆折予并未拔剑出鞘,他将霜凌剑横举胸前,挡下了林寒见的第一击,往后退了两步,下一刻便单手将剑身旋转反击,脚下划了半个圈,以剑身尾端打向林寒见的肩胛骨。
林寒见身姿灵活不假,下腰躲过霜凌,就着这个姿势以手撑地,两腿夹住了陆折予持剑的右手,狠狠一扭!
有位叫云萱的女弟子,正是上次引林寒见上凌遥峰、帮她整理洞府的人。
云萱来此,是今日因着沈阁主到来,派中设宴,她想着荆梦姑娘或许在凌遥峰上无聊,便来邀荆梦一起去玩。
结果一过来,远远的就感觉到了灵力对冲的压迫感。云萱大惊失色,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事,走近一看,发现是荆梦和大师兄打起来了,而且明显是大师兄占了上风式的压着打,顿时花容失色,震惊得无以言表。
——大、大、大师兄这样真的能有道侣吗?
这要不是冲着那张脸和大师兄的品行实力,公然和恋人交手可不是什么小事。
就算是修真界,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被道侣吊打啊!
林寒见确实不敌陆折予。
可她并非全无收获,即便在交手中处于下风,她没有不适,反而延续了先前的灵力涌动感,只觉得越打越有劲儿,方才迟迟未曾掌握的一个招式好像也马上能得到触发。
林寒见的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她的双眼却明亮动人,饱含着快意的期待。
陆折予虽然一直没有拔|出霜凌剑,看着林寒见这副模样,就像看到宁音当年次次输给他,却偏不服输的样子。心中郁郁逐渐消散,他多拿出了几分认真,投入对战中。
霜凌剑身荡出一阵迫人的剑气,林寒见喘着气躲过,脚下冰雪碎块融化些许,她脚下打滑,眼看着要朝悬崖处摔下去,当机立断地去揪住了陆折予的一片衣角。
借助这点电光火石间的微弱支撑,林寒见脱离险境,也成功栽向了陆折予。
结结实实地在陆折予的胸膛上撞了个鼻酸泪流。
林寒见咬了咬牙,没想到陆折予的胸口能这么硬,疼得几乎龇牙咧嘴,她一秒调整好表情,抬首看了眼陆折予,道:“对不住,一时脚滑,我这就……”
她摔过来的动作看上去是有些惊险,陆折予便虚虚地扶了她一把,但没有真的碰到她。
此刻,林寒见边说着话,边要从陆折予怀中退出去。
这本没有什么。
陆折予却猛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
不远处提心吊胆的云萱,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八卦专用笑容:
哦~~
原来打架的真谛是这个啊。
大师兄,看来你还是能有道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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