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就是半死不活、生死难料的人。
项渔舟说出这个结论,侧面证明了他的束手无策。在得知沈弃给林寒见喂过血以后,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愈发明显。
——看来,这位姑娘能吊住这口气,大半还是倚仗着阁主的血。
三位医师守在榻前,暂且商议出了一个法子,左右算是有了交待。
项渔舟这才敢去看沈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沈弃身上的衣衫上还沾着血,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血迹干涸,看上去十分不洁。
倒是没有难闻的味道,沈弃身上有特制的调香,淡而悠远。只是,沈弃从来忍受不了这些脏污,此刻倒像是毫无所觉。
“阁主。”
项渔舟委婉地出言提醒他,“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沈弃的反应好像有点迟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了半拍,才点了点头:“嗯。”
他的动作也不似往常那么悠然闲适,起身时手掌在床沿撑了一下,手腕还有些不稳。
项渔舟连忙上去扶他,他摆了摆手:“劳三位先生看好她。”
医师们自然是无有不应:
“是。”
沈弃迈步离开,背脊挺直,一头乌发从肩头滑落散开,好似下一刻便能乘风远去。
项渔舟注意到他离开时步伐的虚浮,自言自语地低声道:“阁主莫不是一直在这儿守着……”
沈弃的身体哪儿经得起糟蹋啊。
更别提在这之前,听闻沈弃还吐了血,一年前那位姑娘叛出翙阁时有过类似情况,却没有这次这么严重——而且阁主没有去请他们来的意思,还是丁先生担忧着急,同他们说了这件事。
身边的两位同僚心惊胆战地拉着项渔舟道:“项兄,我们固然要守着这位姑娘,但阁主那边不能不顾及啊。”
对于翙阁的所有人而言,沈弃的安危不仅是主子的存在与否,更是赖以生存的庞大系统中必不可缺的首脑。
项渔舟额边滑下一抹冷汗,他伸手拭了拭:“确实如此,我这就写个方子,先让阁主喝下去。”
到头来还是两位病人。
三位医师自认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还是出现了轻微手忙脚乱的情况,最大缘由是对林寒见的病症毫无头绪,且更担心沈弃不肯配合,他的状态有种捉摸不定的阴沉感。
表面看去仍是运筹帷幄的镇定模样,实际却是一汪深不见底、不知何时会骤起波澜的深潭。
沈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算是按时吃药、符合合格病人的形象;但他本身对药的抗拒实在是太明显,每次喝下去的时候都像是在上刑——若是真的上刑,说不准沈弃的表情还不会如此痛苦。
这会儿,沈弃应当是心情不好,药便交给了丁元施。
那碗乌黑的药汁端到沈弃手边时,他眉心蹙了蹙,是闻到浓重药味的条件反射,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沉默地一饮而尽了。
沈弃换了身衣服,暗红色的大氅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墨瞳深邃,连苍白的嘴唇都仿佛在此浓烈的艳色下平添了几分色彩,加上药汁的润泽,总算不再具有那般强烈的易碎感,好歹有了正常人的活气。
丁元施看沈弃似乎起身要走,阻拦道:“阁主,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准确来说,是没有休息。
在医师到来之前,沈弃就守在林寒见床边,手指扣在她的脉搏上,林寒见稍微有变,沈弃便能立马反应。正因为此,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丁元施接着劝道,从理据切入:
“林姑娘的病症确实重要,但阁主,若您也跟着病倒了,谁来调度一切呢?林姑娘还在躺着,再者还有陆公子与整个翙阁,都需要您的安排和谋划啊。”
沈弃守在林寒见身边,并非只是单纯地守着,事情太多,他暂且只经手一些尤为重要的机密和决策。
两边劳神,又没有休息,大罗神仙也撑不住。
沈弃顿住了动作,眼睛望着窗外一朵飘摇的海棠花,开口的声音竟然有种难以掩饰的茫然:“我没想过她会死。”
“……”
“她都能做出那么多令我措手不及的事,到头来却要为一个不知名的原因死。”
沈弃的嗓音很淡,透出疲乏的意味,掩在长睫下的眼神晦涩难当,“我想过那么多种我和她的结局,没有一种是她会死。”
丁元施听出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连忙道:“阁主如今身体康健,自然能福寿绵长。”
沈弃看着那朵海棠在风中摇曳生姿,迎着日光肆意绽放,没有了往日欣赏的闲心,反而令他想起林寒见卧病在床的情形,心中弥漫起难言的不适。
这种不适像是某种酸性物质开始变质,进而腐蚀他的心脏,牵动了五脏六腑,顺流到四肢百骸中,让他发每一个举动都产生类似拉扯撕裂的酸楚感。
他原来对林寒见的危难会有这种反应。
这感觉可真稀奇。
沈弃想。
陆家近日有些不太平。
表面看去风平浪静,死水一滩,外界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但往往越是这样越反常。
沈弃在隔间听着下属禀报,眸色冷冷淡淡:“陆折予到底是个行正派的人,没有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当初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在胡说,更不是为了挑起陆折予无端的猜忌与怀疑、挑拨陆家内部的关系。自然,生性多疑的人会被这反目下的“诚恳”蒙蔽了双眼,做出相背而驰的事。
可陆折予不会,沈弃清楚。
沈弃握着笔,陡然恍惚了一瞬:他对陆折予说那番话的时候,究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因为自己体弱,所以竟然隐约觉得,其实陆折予才是不错的选择么?
不行。
沈弃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他那转瞬即逝的恻隐之心早在林寒见可能会死的事实下被粉碎得一干二净,所有的道貌岸然不过是自以为可以放手,不过是没有真正地感受到那份尖锐又突兀的痛楚罢了。
“阁主。”
项渔舟轻声来禀告,“林姑娘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沈弃起身,绕过两重屏风,横穿半间屋子,走到了林寒见的身边。
林寒见的脸色好了不少,气息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
沈弃探了探她的脉,分辨出其间细微的不同,紧绷的嘴角松懈几分:“你们查出了她的病症?”
“没有。”
项渔舟有些汗颜,“我们只是分辨出,目前对姑娘最有效的‘药’了。”
沈弃:“是什么?”
“是……您的血。”
项渔舟说完,觉得这话听上去实在是不太合理,大力解释起来,“我曾说过,您的血比大部分的药材都珍贵,同比雪莲;可这世上珍稀的药材之所以稀少,就是实在太难得,就算是我们翙阁之中,也不能令所有奇珍全部保持固有不变的状态。阁主您吃下的珍贵灵药已经远超世间许多人能够认识到的部分,您的血比松州整个药材库都更珍贵。”
这话就是相对委婉地在说:
我们翙阁是很牛逼,但是药太珍稀了,阁主你吃下去的大多是有钱都难买的东西,现在要用到的有些药材,效果还不如你的血。
沈弃凝视了项渔舟一会儿。
项渔舟承受不住沈弃这样任何情绪都不含的目光,实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直接跪倒下去:“我等无能。阁主自小熟读医书,对用药的了解甚为深入,阁主若担心有误,可自行为姑娘试一试。”
平日里被尊敬着的医师,到头来救上司的女人,还需要上司自己出血来救,首先当然要自行请罪;且这话就是要沈弃拿自己的命去喂这位姑娘的命,对于翙阁之主而言,不仅是逾越冒犯,还很有可能被视作潜在的恶意危险。
大约有三分钟。
沈弃问:“多少?”
项渔舟尤未反应过来:“什么?”
“我需要给她多少血?”
沈弃嗓音平静地问。
项渔舟抬头,对上沈弃幽暗深冷的目光,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在这过程中说了半点假话,一定会受到超出设想的折磨:“……根据先前喂完血后的时间和情况来看,三天半碗就可以了。”
说完,项渔舟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这个提议和让沈弃慢性死亡有什么区别?万一这位姑娘仍然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
“光凭我的血不是办法。”
沈弃没有对此提议做出直接的回答,他和缓、平稳地说着令人齿冷的话,“如果你们找不到她昏迷的源头,我可能无法在诸位失职的情况下,继续礼待诸位了。”
“阁主恕罪,我等定当尽力。”
沈弃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林寒见,转身走了。
项渔舟松了口气,说不好具体情绪是什么,他想:阁主既不愿意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便不算是他半点交代也没有,更不用令阁主受到损害,两全其美。
片刻后,丁元施送来了半碗血,散发着异香,普天之下只有沈弃的血会是这种味道。
项渔舟:“……”
丁元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项渔舟,还有另外两位医师,甚至是榻上的林寒见。
他咬牙切齿地道:“项医师,您的医术如此高明,何以要让阁主来养人。”
项渔舟:“这……实在是有的药材单独存在的效果,不如阁主的……”
丁元施的目光饱含着不知对象的杀意。
项渔舟后背全被冷汗浸湿,想着还不如不说出这件事,又模模糊糊地想着:阁主既然是应了这个提议,为何不当场就……反而是离开了才让人送过来。
与此同时,沈弃再次令人去找先前搁置的医圣,除此之外还大肆在外搜罗古怪病症。
林寒见在半月后醒了。
她实打实地晕了过去,刚醒过来没有立即睁开眼,整个人处于乏力状态,意识逐渐回忆起昏睡前的一切。
“寒见。”
又是那道声音在喊她。
是沈弃。
“寒见?你醒了,对吗?”
“睁开眼,寒见。”
“不要再睡过去。”
……
林寒见缓慢地睁开眼,视线定了一会儿才完全聚焦。
沈弃正坐在她的床侧,睫毛轻轻一颤,泛白的嘴唇先弯了起来。
林寒见感觉到嘴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不恶心,倒是非常独特……独特到她似乎有印象,又对不上号。
“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戒备地问。
同时往后一缩,躲开了沈弃伸过来的手。
他的手腕处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绷带,与他赤色的衣衫格格不入。
竟然穿得如此鲜艳招摇。
沈弃听见了她充满了质疑与警惕的问话,目光迅速地沉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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