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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河从懂事以来,就一直知道自己与其他小朋友有个不同之处——他没有爸爸。
她母亲叫顾沄,出生于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里。顾家在镇里不算大户,但足以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顾沄是独女,顾家夫妻俩倾尽了所有能给的一切,呵护她、培养她,也如愿,将养成了一个单纯漂亮的小公主。
而顾沄的病,在她八.九岁时初次显现。她有隐性心脏病。几年温室呵护,不曾被发现过。直到小学体育课,一遭病发如山倾,也如一座大山压在了顾家夫妻俩的心里。
顾家夫妻俩原本就对女儿倾注了所有的爱与心血,得知女儿隐疾,无疑更加疼惜偏爱。
他们送她去看中医,学音乐,学美术,修心陶冶,远离嘈杂,希望她能一生平静快乐健康。
而顾沄也不负他们夫妻所望。她乐观,开朗,弹得一手好古筝,画得一手好画,更跟老中医学了辨认草药跟艾灸的本事。温柔得就像一朵长在山涧溪水畔最明媚的铃兰花。
顾沄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南川城市大学中医药系。也是同年,她结识了在南川大学研究生在读的许承泽。
许承泽与顾沄完全不同。
如果说,顾沄是那朵沐浴着大自然的阳光长大的最天真纯善的花,那么许承泽,无疑就是城市上空盘旋的冷硬凛冽的风,呼啸过顾沄从未见过的景色与天空。
人对自己从未见过、感受过经历过的人事物,诚然有一种天生的好奇。许承泽喜爱顾沄身上的纯粹干净,顾沄崇拜许承泽的绅士优雅处变不惊。
他们两人之间的交集,像是在遇见对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的——注定吸引,更注定悲剧。
……
顾沄与许承泽恋爱的第三年,顾沄发现了许承泽有家。
他不仅有家,还有一个孩子。
出生于澳洲。出生于跟她相识的那一年。
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
离开许承泽的第三个月,顾沄发现自己怀孕。
她不是没想过打胎的。哪怕一夕不慎跌坠泥潭,但她二十几年来的乐观心境,也让她有足够的勇气站起来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可她孕期强烈的反应外加心脏病,丁点的不小心都有可能致命。顾家夫妻俩骂过,恨过,甚至出手打过,最终舍不得自己娇惯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去冒险,决意让她生下了孩子。
顾星河出生之后,顾家在整个小镇居民的眼光里开始变得复杂。
没人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流言是一把无形的剑,它尖锐、锋利、无孔不入,杀人不见血。
那个年代,在烟火世俗的小镇,离了婚的女人都是少见,更何况是一个未婚的单身妈妈。
顾家的脊梁骨,早在顾家夫妻俩决意让顾沄生下顾星河的那一刻起便被戳穿。于是他们远离了邻里,闭而不回那些或真心或不怀好意的“关怀”与“询问”。在那个人人相识、家家熟知的小镇里做了独行侠,同众格格不入,也给了别人更多背后诟病的理由和说辞。
在顾星河长大的年岁里,听到的最多的几句话,是“野种”、“你的爸爸是谁”、“没爸爸”。
起初的时候不懂,只能感觉到一些和他同龄的孩子或戏谑或可怜或轻蔑的眼神与阴阳怪气。
他无法忽视,制止不了,索性就远离。
他孤僻、冷淡、不爱交朋友。
直到更多的恶言秽语蔓延到了顾沄的身上。他们说她不干净,说她脏。传在在外上学的几年当小三,被包.养……越说越夸张,而当事人越无声,说的人就越大声势。
于是顾星河学会打架。
一开始,谁说顾沄,他打谁。
后来,被他打过的人同他结了仇,便一见了他,就反过来打他,脏污的话也更变本加厉。
他打来打去,仇结了一层又一层,一层比一层更深。
流言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漫越广,传遍了小镇,传遍了学校。
那时候,他打架下手没轻没重,只要赢,只管赢。
他输得多了,赢得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他越来越会打,路子野得像只没被驯化的野狼,人见人怕,亦人见人骂。常将辱骂他跟顾沄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那段时日,也是顾家和邻里关系最僵硬的时日。
被他打过的学生家长常常到顾家门口堵着要说法。顾沄为平事不得不好声好气地道歉,又受到更多的明朝暗讽与白眼。
顾家老两口又气又心疼,为平众怒又不得不罚他。他的世界里好像形成了一个无法解的闭环,充斥着嘈杂的闲言碎语、顾沄的眼泪、以及藤条落在身上形成的一条条红檩子。他越来越生硬,也越来越坚冷。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末,小镇上突然来了一辆豪车,将这个闭环断破。
……
许星河是相信恶有恶报的。只是有时候,那“报”来得太晚了,当它终于来临,那些被“恶”曾伤过的人,或许早已伤疤累累不复治愈。报与不报,都仿佛一个笑话。
正如许承泽和顾沄。许承泽毁了顾沄最纯真美好的年华,毁了她的后半生。而他的报应也终于在那一年来临——
他的骨髓瘤已至中期,急需骨髓移植。
所以在那年,他在经过无数次配型无果后,终于想起了远在山水小镇里还有一个被他刻意遗忘了的儿子。
而他的出现,也彻底将顾沄的生活推进无法洗白的深潭。那些豪车、豪门、装扮上层精英似的男人,像是无形中证实了所有的流言,她被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身上打上了再难抹去的烙印。
顾沄当然不愿。
那十几年过去,顾沄对许承泽的爱跟恨早就淡了。只是顾星河是她的孩子她的寄托,更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她不可能让他去救一个对他而言陌生的、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也深知,顾家之所以成为今天这幅模样,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不会让顾星河回许家;也不想再看见许承泽一次次上门扰乱顾家二老的生活;更不想看见闲言碎语将所有人吞没。
她主动提出了带着顾星河离开家,走远一些,去外面生活,也让一切归零重新出发。
无疑遭到顾家二老的坚决反对。
可是顾沄人虽柔弱,心性却坚韧不拔。那年初秋,她默默留下一封信,带着顾星河走了。
从小镇到南川打算坐飞机离开的当天,母子二人在高速上遇见连环车祸爆炸。初秋夜,大火冲便秋野。
再然后的事,林落凡知道了。
……
在林家的两年,是顾星河有意识以来,最平静,最开心的两年。
没人知道他是谁,没有闲言碎语在束缚着他。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少年,有未来,有期待。
他曾真的认真幻想过未来的日子,他会上大学,会工作。顾沄的隐疾一直稳定,他永远会在他回家时对他温和地笑,给他做他最爱的杏仁酥。
那些想象里,他甚至冒昧想过一个少女。爱速度,爱打架。总是叛逆不听话。
但人又总是明媚活力,开朗又义气,仿佛会发光。
可是好景不长,两年后,林家知晓了顾星河与顾沄身上的秘密。
……
江川并不知道许星河当初舍命救了、收留他、最终又将他送回许家的那户人家是哪户人家。他只知道,或许那户人家迫于许家的压力,又或许只是单纯出于一己私利。最终都没改变的结果就是——他们母子俩最终还是被送了回去。
而回到许家之后,许星河的境遇,可想而知。
曾经在外面,他是“野种”,来历不明;
而今在许家,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第三者”的孩子,注定低人一等遭人鄙弃。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流言蜚语就是他身上原罪的枷锁,他一生无法逃脱,命运从没饶过他。
而在他努力要抗争逃离的时候,天又给他开了一次玩笑——他的骨髓配型与许承泽相吻合。
许家人不放他,又冷落他,他成了许家里人人心照不宣闭口不谈的禁.忌。
而所有藏在黑暗底处蠢蠢欲动的病态与扭曲,终在他十六岁那年爆发。
……
那年的起初,是许星灿声称许星河害死了张嫚。
再后来,许承泽突然发病紧急入院。许星河无故消失了五天。
那五天,他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很多人传他离家出走,传他气病了许承泽,传他就是一个白眼狼,咬死自己的家人后不见影踪。
直到五天后,他再出现。一身脏污破烂,满面伤血,任由许家众人指责辱骂不发一言。回到房间将一整瓶安眠药吞了下去。
……
据高妍说,当初高鹤鸣捡到许星河的时候,是在夜风俱乐部的搏击场上。
他那时十六七岁,不上学,整天只混迹在搏击场。擂赛打了一场又一场,似乎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痛。
倒下了,就再站起来,直到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身上新伤变旧伤,旧伤又叠新伤,层层累累触目惊心。
高鹤鸣担心他出事,将他强行带了回去。他不说话,不交流,黑色眼睛里有浓重的戒备与决绝,像无畏一切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鬼灵。
那天从头至尾,他只回答了一个问题。
高鹤鸣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沉吟了很久很久,说:“我想活着。”
“……”
“也想死。”
人活着,要多绝望,才能把死,当做一种愿望和奢侈?
……
…………
江川说到最后时,情绪已经起来了,他紧握着劝眼眶微红。
“要我说,许家人不是东西,当初星河哥救得那家人更不是东西!”
“他拼了命好心好意把他们从火堆里就出来,结果他们恩将仇报,把他往狼窝里推!等让我知道究竟是哪家的!”
齐欢和季夏早就在旁听傻了。程骁震讶不已不敢说话,悄悄望向林落凡。
林落凡浑身冰冷。
她神色是木讷的,眼神也是木讷的。像是江川所说的这一切轻而易举就被她消化了,又像是完全接受不了,索性就全屏蔽在神绪之外。
夜雾里她脸色苍白,肩膀露在冷风和路灯里泛出一点点光,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
手机屏幕上,还亮着她方才百度的页面。那枚雪白药片抵在她的掌心。
阿普唑仑。
适用于各种轻性、重性焦虑症、惊恐症……及各类焦虑性精神障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