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斜阳在天际尽头漫开大片紫色海洋,场内的灯光渐次通明。
喧声如潮,气氛热闹。
主持人在开场完毕后就宣布进入正赛,场中巨大的led屏依次显示出上午排位赛的排行情况。
各参赛者做好最后的装备检验后,依照排位赛结果在相应位置列好,等待第一圈热场跑。
林落凡和高妍挨着。
上午的排位赛高妍第四,两人并列第一排。
林落凡跨着车滑到起跑位时,高妍已等在原地,侧目向她瞥来一道目光。
林落凡也同她对视,眼神直接面无表情。
有些东西,不必说。
旋即高妍转开视线,将头盔利落带上扣好。
林落凡指尖拂过头盔里那串细小的字母,翻腕,将头盔在头上扣好。透明的挡风玻璃后只有一双冷艳坚毅的眼眸。
热场跑后,正赛开始。
起跑灯亮得刹那,几十辆车如脱弦的箭矢,疾速前冲,轰隆嗡鸣荡在上空余音不绝。
观众席刹那爆起尖叫呐喊声。
林落凡从起跑开始就发挥稳定,保持住了自己第三的位置,前方只有那两位在排位赛中超越了她的男对手。
高妍紧追其后,跟她仍旧咬得很紧。
首圈的时候,各车手之间的差距还不算大。直到第二圈几个弯道下来,差别开始明显显现。
车与车的间隙开始拉大,有人被远甩在身后。
观众席的叫喊愈来愈激烈,风卷着热浪声潮。
……
林落凡从跑起来后,心里就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风呼啸,车轮卷起的小砂砾噼啪打在头盔玻璃上。她却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车的嗡鸣。
她的心是静的,好安静好安静。
静到,仿佛她回到了那个黑色屋子里。她觉得自己没有在比赛,也没有在赛场。
眼前的一切场景开始虚化撕裂,化成一片片碎片光影。
她清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些光影在她面前一一排列,她飞快驶过去一一撞破——穿透一个又一个。
她看到自己五岁,在林家,苏芝芝抱着还是婴儿的林西寒跟林雄天委屈地哭。
林西寒过敏了,她说过敏源是林落凡昨天给他泡的奶粉。可那奶粉明明是苏芝芝让她帮忙泡的。林雄天却不听她说,他骂她、斥她。于是她也哭,可无论怎么哭,那斥骂都只增不减不堪入耳。
直到林西宴来了。他把她护在身后,跟苏芝芝大吵对峙。林雄天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屋里婴儿的孩童的女人的哭泣与争吵声乱成一团;
她看到自己八岁,林西宴带她搬出去。
她从未住过小区,第一次独自放学回家,暴雨倾盆,雨伞被掀翻,她躲在一个雨檐下找不到回去的路,身边卧着一只同样淋透的小流浪狗。她哭着给林西宴打电话;
她看到自己十岁,第一次在赛道上跑车。
她直接掀翻在道旁的草坪里,浑身摔痛,身边没有旁人。她忍了眼泪一个人扶起车慢慢走回到起始点,努力咧着笑跟他们说:“我能有什么事啊!”
十一岁,林西寒踢死了她养的小狗,她气得去打他,被林雄天一通怒骂;
十二岁,她在山道翻倒;
还有她曾在赛道上驰骋,桀骜轻狂,所有人都为她欢呼尖叫。
可转瞬那些声音又变成了冷讽轻蔑;
她也曾和田嘉禾说说笑笑走在北川大校园的林荫路上,有人向她们投来欣羡的目光。
转眼田嘉禾的巴掌重重落在她的脸上,那些目光成了唾弃与怒骂;
眼前的画面又渐渐被烧烬了,最后的场景是有熊熊烈火在她眼前疯狂地烧。
她心惊!感觉火焰舔卷到了她的衣角,她就要被浓烟吞没。她要穿不过了——
一个少年从火海的尽头而来,火焰将他消颀身线勾勒成一把凌厉的刃。他满面灰烬,拉住她,他拼命对她喊道:“跑!”
……
跑!
用力跑,向前跑!
别回头,身后荆棘遍地没有归途。只管往前,前方才是光!
她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清,头盔玻璃里有水濛濛的液体。
她周身的大火在逐渐撕破,看到无数人在尽头等着。救护车消防车的灯光照亮天际,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绚丽的黑夜。
她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在激烈地为他们欢呼鼓掌——
然后,她看到了许星河。
……
他就站在光的尽头,眉眼冷峻,白衣明亮,浑身都在发着光。
他对她弯唇笑。他说:“我来了。”
你的伤好了,所以我来了。
这一次,我没失约。
……
你会看见吗?
我爬起来了。一次一次,我都爬起来了。
我的眼泪没有让别人看到。我从没放弃过。
你会看见的……对吗?
……
……
整个赛车场的观众席都要沸腾了!
赛程共十圈。林落凡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在别人看来是怎样传奇的一幕。
她的黑影就像一匹不露圭角的黑马,在最后的时刻徒然爆发,成为场上最惊艳的一道风景。
可能连她自己都忘了,她一开始参赛的目标,只是比过高妍。
但她没有发觉,高妍早已被她甩开一大截——在第二圈过弯道的时候,就被甩得远远的。
她在加速,一直在加速。原本在前两圈的时候就与前两名拉开不小的距离,全场人原本都以为她注定只能拿到第三名。
但第六圈开始,她将自己和第二名的差距由4秒拉到2秒;
第七圈,她过弯时超越了第二名;
第八第九圈,她跟第一名的距离越差越小;
直到最后一圈最后几百米的直道,她加速——再加速——在最后最后的关头,车头仅比对方超越了厘米只差第一个冲破终点线——
全场人瞬间站起来欢呼!
尖叫声、呐喊声……像海浪铺天盖地袭涌而来。
做完最后的缓冲,林落凡的车渐停在终点线,她迈下车摘下头盔,体力不支般,仰面躺在的赛道上。
现实的声音逐渐涌进来,她迷离望着旷远的天空。
天好蓝……宝蓝色的。
像深蓝色的墨水瓶被打翻。
有一颗星挂在天幕,孤单的一颗。
她静静盯着那颗星。
有人激动跑到她身旁,soul车队的那些小孩摇动着她对她说她得了第一名。
她浑身是汗,头发乱得像个疯子,喘息剧烈,胸膛向下起伏。
一片嘈杂里,她听见蒋超突然问:“凡姐……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
她哭了吗?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手上的确湿漉漉的一片,却分不清是汗是泪。
林落凡手掌轻轻放在左胸口的位置,有一个小东西隔着赛车服硌在她的掌心,她感觉到跳动。
她吸了下呼吸轻声喃:“激动啊。”
龙港赛车场的vip瞰台是个半弧形封闭式的大瞰场,视野宽阔,窗明几净。
“这就是那姑娘?”姜宏站在瞰台玻璃前抽雪茄,从这向远,能见大半赛道场景。
许星河没往前,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目光远远望着某个区域,“嗯。”
“真不错。”姜宏叹,“大胆,果敢。后浪可畏啊。”
许星河淡淡说:“冲动,毛躁。”
姜宏回头看他一眼,夹雪茄的手轻轻指了他两下笑着叹了声气,“你啊……”
心里想的,永远不会好好说。
将自己浑身包满刺,永远用刺将别人隔得远远的,不许人接近,也不接近人,更无所谓那些刺会不会也把自己刺得鲜血淋漓。
姜宏今年近六十岁,是高鹤鸣的伙伴,亦是他这辈子影响最深的老师。
他入行早,退得也早。这些年早就不管事了。投资了些大小的店面,自己在郊区买了个带花园的小别墅,平日喝茶种花钓鱼。
按他的话说,有人一辈子争名逐利,但也不知道是在逐什么。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到头还可能落不到一个清净。
人为了生活而努力赚钱,又为了赚钱忘记享受生活。本末倒置。
活得通透。
……
十几天前,许星河突然出现在姜宏郊区别墅的门口。
作为为数不多的知道许星河曾经经历的人,他知道的比高鹤鸣更多些。
许星河当初刚被高鹤鸣带回去的时候,整个人毫无生气。高鹤鸣怕他出事,每天都留人看着他,后来把他送去姜宏那儿开导。
“还不打算回去么?”姜宏:“小妍再给我来电话,我可不给你瞒了。”
许星河冷白的脸被玻璃外的灯隐约映亮轮廓,默了默,“我等下去和他们汇合。”
姜宏笑笑,视线又眺回场上。静默会儿忽问:“她多大了?”
他没说是谁。
许星河心中却通明。
“十九。”
“比你小两岁。”姜宏轻叹,像感慨,“好年华啊……”
顿两秒,他回头,“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试一下?”
“……”
“她未必会在乎你在乎的那些。”
远处的林落凡已经在许多人的拥簇下站起来了,正在工作人员的维护下去领奖台的路上。
有摄影机对着她直拍,整个大屏幕都是她精致明艳的一张脸。耀眼到夺目。
更引起一阵激动叫喊。
许星河默默望,轻敛下睫。
他低声说了句话。
声音很轻。
姜宏微默。
不再说什么,姜宏转过头,目光落向遥远天际。
林落凡走下领奖台,手上多了一个奖杯,脖子上多了一枚金牌。
最后在巅峰举起奖杯的那刻,全场人几乎都在喊她的名字。那些的欢呼与呐喊将她包裹,热烈得像场不现实的梦。
“冠军!”——
下了奖台,齐欢和季夏远远就激动跑来将她拥个满怀。
林落凡身子微晃,将奖杯随手塞她们怀里。
“跑得超棒!”程骁和万辉在旁鼓着掌赞叹。soul车队的人围在她激动得一直在叫。
江川和王彦森也来了,特夸张地描述她方才是怎么超越第一取得冠军的,蹦来跳去像个猴子,惹得一堆人哈哈笑。
高妍站在稍远的人群外默默看着。
林落凡在回应着身边人时无意间抬眸看见。
四目相对,高妍微顿了下,而后说:“恭喜。”
转身就要走。
“高妍。”林落凡叫了声。
高妍脚步停住了,回了头。
周围人眼见这两人又碰上了,隐隐担忧会不会又起冲突,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林落凡指尖笔直指向她,“谢了——”
“……”高妍手指无声捏紧。
哪怕不甘,她也的确输了。她静等着她后面那四个字。
林落凡说:“——对手。”
……
一群人散去,林落凡往一个方向走。
她说想自己待会儿,拒绝了程骁他们跟着,独自走向一处角落。
天色暗下来了,星星疏寥,头顶悬着一弯月。
林落凡在大石头上坐下来,扶着额舒了口气。她把头发散下来,拉开一点赛服拉链,任由夜风吹得凌乱的飘。
静默了会儿,她掏出手机,点开短信页面。
短信页面还停留在昨晚她发送的那一条,孤零零的,没回应。
她看了几秒,指尖迟疑地输入。
[我……]
风迎面吹,带来远方脚步声。
很轻,细微,轻得几乎错觉。
她只是下意识地抬眼。
“……!”
心,在瞬间不受控地狂跳,便身的血都刹那烫起来。
月光淡,他的身影还很远,踏着缈淡的月色,白衣被笼得像夜雾,迎面向她缓缓走来。
林落凡喉咙被哽住,下一秒腾起身疾步朝他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