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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神仙(1 / 1)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来找老葛,听他说你爸腰椎病犯了,下不得床,一步都动不了,我来看看他。”

陆弛章说:“他是自找的,为了抓条蛇在田里蹲了十二个小时,就捞了几条比泥鳅细溜的苗子,还要带回来泡酒。”

严奚如拿过柜台上一盘核桃,抓了一捧塞进俞访云的口袋:“你爹真不愧是当代神农,哪有儿草蛇虫蚁,哪儿就有他。”

俞访云见他明目张胆偷东西,后退两步与他划清界限,却被严奚如拉回身边,说:“没事,他看不见。”

陆弛章浅笑一下,抬起头:“没事,我看不见。”

男人朝自己看过来,左眼在镜片后面模模糊糊的,找不到光点。“这一只,从小视力就零点二,不戴眼镜也几乎是瞎了的。然后这一只…”陆弛章把手压到左边的眼罩上,轻飘飘地说,“这只是被戳瞎了。”

俞访云听到这里,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下,被严奚如从后面扶住了腰。

陆弛章问:“不是要去看我爸吗,在里院躺着呢,无事献殷勤,求他干嘛?”

“老太太让我来要紫珍膏的。但陆老头要是不愿意做的话,交出药方也行,老太太说了,愿意用亲孙子换秘方。”

“我爸腰病严重了,现在休息几天也只能缓解些症状。老头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疼死也不去医院做手术,看一次病都觉得是烧了钱。他回来之后就开始生闷气,躺着好几天了。”陆弛章笑得好看,“严大夫要有办法让老头坐起来再说,否则一切白谈。”

严奚如晃晃头:“腰病我是不会治,但是我最近得了一位妙手回春的小神仙,特地给你爸带过来了。”

俞访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被往前一推。

“他针灸扎得顶好。一针能治人头痛,三针能通全身气血,再几针,能让公鸡下蛋。”严奚如靠上柜台,张口就来,“陆老板,我的宝贝师侄给你爸治腰,你爸教我做药膏,怎么样。”

“……”俞访云慌了,垫脚到严奚如耳边,压低声音,“你疯了吗师叔!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在懂行的大夫面前卖弄,我哪能保证治得好他!”

这气息吹得耳朵都发痒,那人软乎乎的身子还拼命往自己身上靠。严奚如站得不稳,又掐了把俞访云后腰,抵在他颅顶:“没让你真的治好,能治一点是一点,会动弹就行,不求太敏捷。主要是趁那老头没注意的时候,把药膏给我弄到手。”

俞访云瞪了他一眼,气声道:“你自己怎么不去弄!”

对方蔫坏:“那我又不是小神仙。”

走到里院,俞访云又回望两眼,见他师叔伸手去抓碟子里剥好的核桃肉,被陆弛章精准地敲了手背,悻悻低了头,哪还有平时脸憨皮厚的样子。严奚如不似正常人一样知道害臊,遇上越不熟的脸皮越厚得如同城墙苑囿,可真正熟悉的反而……这么想着,俞访云也有些悻悻。

陆符丁在床上趴着,一开始死都不让他碰,扶着腰虚弱得很。俞访云在他腰上按了两下,老头忽然松了口:“那你……试试就试试,别扎脑袋啊。”

还好最近恶补针经,临时记了一些穴位组合和行针手法,不然这么被师叔推出来,两眼一抹黑,神仙都跌倒。俞访云一共在他腰上扎了十四针,合下巨虚两针,点燃灸盒横放在腰腧穴上,在阿是穴上用提插补泻法散气,再起艾条回旋灸。

灸盒里的温度渐渐上来,艾熏味弥散,陆符丁的后腰也暖和起来,感觉整个腰部的筋脉都慢慢舒展活络。他僵硬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些飘飘然的舒畅,抬起眼皮子打量床边的俞访云:“小伙子,挺厉害的啊。你哪里学来的手艺?家里是做这个的?”

俞访云坦白自己是临时抱佛脚学来的手艺。他爸除了长于选方择药熬汤制膏,还自学了扎针艾灸,可这些都没来得及教给他。陆符丁听了可惜:“你爸要是好好培养你多好,糟蹋天赋,真是浪费。”

再早也至多教到六七岁,俞访云念及此,那一点被夸赞的喜悦也冷落了下来,又想到眼前这位陆符丁的手艺和药方也没有传给儿子,不知道他是否觉得可惜。可惜陆弛章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却是个不辨外物,只见微光的瞎子。

艾条已经燃了一大截,俞访云想起师叔的嘱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切入口。“陆师傅,我爸也会做紫珍膏,就是不知道和你的方子一不一样?”

陆符丁略微诧异,抬了眼皮:“你爸也会做紫珍膏?他不是卖草药的吗,能弄到这种珍贵药方?”

“嗯,他是开小药铺的,但是我爷爷一辈再往上数也做过大药商,有好多祖传典方。虽然后来都毁了……”俞访云顿了一下,不细解释,“我爸手里也就不剩什么了,长安镇那间店面,还是他从别人手里盘回来的。”

陆符丁立刻撑起胳膊看他:“你爹,你爹是长安镇的俞明釜?”

俞访云也一愣:“师傅你认识我爸?”

“还喊什么师傅!”对面昂起脖子,高声,“你该喊我叔伯!哦不,师叔!”

俞访云手里的灸条扑簌一下,落了团灰——前面一位师叔还没伺候完,这又来一个?!

这屋里老头在忙着认亲,老板在柜台闲着点药,严奚如一个人找不到事儿做,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我看墙上贴着文件,你们这儿今年要拆了吗?”

陆弛章答:“快了。隔壁一片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我们这里也没几天了。”

“那你爸这些宝贝药材宝贝膏方的,要都拆了,放哪儿去?”严奚如手伸进他的药钵,捻了一点花籽嗅嗅,还挺香的。

“老头为了腰病开刀这事和我大吵一架,自己气上了,躺在那儿都没心思管这些了。”

“那你就回医院啊,不去桐山,折泷也行。我和葛重山聊过了,他自己也来找过你好几回,那里始终是缺人手的。”

陆弛章拒绝:“我不想回医院,折泷还是桐山,都不去。”

“不回医院你还能去哪儿,真捣一辈子药啊?”严奚如的耐心本来就是浅的,这下猛然触底,也不拐弯抹角了,“同窗同事一场,我们三个都看不下去你因为伤了一只眼睛颓靡不振,缩着头躲在这种地方就怕再受到伤害。可你觉得你还是十年前那个陆弛章吗,往哪儿一戳都和人群不一样?真落魄颓废得不一样了!就算你躲在这儿躲一辈子,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也不会来给你道一句歉!”

对面仍是淡淡的,轻叹了一口气:“严奚如,我这只眼睛是你戳瞎的吗?你着急什么?”

严奚如懊恼地踢了脚柜台下的木板,板子垂着头落下:“不是我,但也是因为我瞎的。”

“和你没关系。”陆弛章淡定地锤着药钵,“我早就不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我了,你怎么还是十年前的你,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严奚如被他气到一噎,随手抓了把核桃肉丢进陆弛章捣好的药末里,祸害完转身便走。

“真是有毛病……都有毛病,都是郑长垣惯的毛病……”他碎碎念着走进里院,看见俞访云扶着膝盖在小灶边扇火,台上一口小铁锅,煮着紫红色的沸油,套了件围裙怕被溅到。

石榴树下,少年的腰臀被围裙紧紧勾勒,线条毕露。

“这么快扎完了?不是还要那个棒儿熏腰的吗?”严奚如走上前来,眼神却上下左右地乱瞟,这围裙也忒紧了……是陆弛章七岁过家家穿的吧。

俞访云仰头见是他:“陆师傅在床上等着呢,正在教我做紫珍膏。”

严奚如手指勾进他肩上的带子:“你扎的是吐真穴?我问了几年都不蹦一个字,你一问他就说了?”

“他爬不起来,看在我们特地来一趟的份上,就先口头把方法教给我。”

严奚如瞥见那一大缸尚为半成品的油膏,这一锅要是让老太太看见了,还不得跳进去洗澡。他蹲下来接过俞访云手里的蒲扇:“我都特地来八百多趟了,也没见老头多看我一眼。”土灶扑出一圈烟,呛着了自己,炉子没吹大多少,火气越吹越大。“老头是真的教你吗?这不是找着个机会让我们给他干苦力吧。”

”真的,陆师傅每一条都和我说了。”俞访云抱着膝盖靠过来,“先用小火将紫草炸了,再和炸过的白芷一起在油中浸泡三天,混入提前炸透又晾干的乳香没药,晾晒一礼拜,再分成小碗上锅蒸,一定要记得……”说到这儿豆蔻忽然警觉,抬头盯了一眼,“陆师傅不让我外传的。”

“我是外人吗?”严奚如对着他的脸扇了一扇子风,把刘海全吹起来。

俞访云仍是咬着牙不松口。算了,本来也不稀罕学,有的用就是了。可这么面对面看着,严奚如视线又不自主往人腰上移,又瘦又薄……那两条细胳膊也像白瓷做的一样,磕一下都会有裂缝,风吹一下都给折断,比瓷器还易碎。

可那人完全不知自己矜贵,坐地一铺,把所有药草倒在身上用围裙兜起来,仿佛阿嬷坐在路墩,下一秒就要开始择白菜叶了。

“葛重山说你长得像陆弛章我还觉得他老眼昏花,这围裙一戴还真的有够像的……他在寝室也是铺一地的草药,下了课就蹲在那里择药梗。”

俞访云抬起头看他:“师叔,大学的时候你和陆师兄关系最好吗?”

“……怎么他就是师兄了,你真的很不介意给我涨辈份,”严奚如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吧,我和郑长垣更投缘,都觉得他是我们的妈。陆弛章以前啰嗦又爱操心,沈蔚舟都不敢惹他。”

俞访云“噗”了一下,安静之后,坐着把围裙松了松。

“那你真的想去援非吗?”

这一句问得轻飘飘的,倒让严奚如措手不及。大家都以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和方光明对着干,少有人问他“想不想”。师叔却依旧嘴硬:“我想不想的……非洲那种条件,你不如问我想不想去自讨苦吃。”

“那你想不想?”俞访云又问一回。问的是他想不想离开医院,想不想去真正的前线。

严奚如愣住一会儿,然后这么多年,第一次认真地对上了别人审视的目光。——有严成松这样的靠山,他从来不否认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所以周围人的非议或误解,他从来没辩解过。别人都以为当医生是他选了一条最方便快捷的路,可只有自己清楚,违抗严成松意愿坚持填报上桐医的时候内心的坚决。他从小听自己那位了不起的父亲讲了那么多的话,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却清晰地记得一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这之后,他从没因为严成松的身份得到过什么多余的机会,反而失去的更多。当年疫情爆发,半个医院的人都去前线支援,就他因为有一个在前线坚守的父亲,只能留备后方。眼前河山震荡,风雨飘摇,只有自己躲在同僚的臂膀之后,年少热血,如何甘心。

俞访云问他想不想,他当然想。刀枪剑簇,也要去朔风大地上吹过战号才算出鞘。

“但是需要抢救生命的地方就是战场,即使你留在这儿,也不算离开了前线。”对面的人抬眼看他,认真说道,“而且从始至终,你都是我遇见过的最热忱的人。”

这夸奖叫严奚如闻宠若惊,呆怔的片刻,手上摇着的蒲扇也叫人掳走。俞访云转过头,继续盯牢紧锅里的药油扇风,不让它们蹦出来浪费一滴,却没注意自己脑袋已经贴上了别人的手肘。他头顶混着草药和清油的气味,一粒火星子飘到了鬓角,蜷起一根头发丝儿,严奚如伸出手——

“对了师叔。”俞访云正好仰起脖子,“陆师傅人挺好的,还说喜欢我。”

严奚如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每次用这个动作才能掩饰些心底秘密。“因为你是小神仙,谁不喜欢你。”

“那你——”

——那你喜欢我吗?想当然地以为他要这么问,严奚如手指的颤抖先透了答案。

可俞访云却是抬起胳膊,抓住额头上那只手掌,紧紧攥住了:“那你也帮我扇扇风吧,小神仙的手酸了。”

又见两颗兔牙。

严奚如的脸像被火星子倏的一烫,皮厚也通红,竟然害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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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访云.矜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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