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笃笃响起。
宁准蜷缩的脚趾动了动,侧躺的身体微微舒展开,无声地睁开眼,看向浸泡在黑暗中的房门。
声响是从对面传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向导洛班略带不解的、压低的声音:“时间还没到,为什么突然叫我过来?”
“二楼出了些意外,我们需要确认一遍所有外来者的情况。”
叶夫根尼的嗓音沉郁,在狭长的通道里回荡。
洛班沉默了片刻,道:“这里不是我们的王国,他们也不是需要管束的臣民。我认为他们不见得会好好配合。”
像是在印证洛班的话,叶夫根尼敲响的房门里传出了一道有些困顿的男声,是洛班队伍里的迪克:“嘿,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洛班……不要告诉我,你们是来叫我吃午饭的?”
迪克的语气里带出了强烈的不满。
通过语气可以发现,洛班似乎和他队伍里的研究者关系不错,他也并不是叶夫根尼那样冷漠寡言的性格。
听到迪克的声音,洛班尴尬地笑了声:“是你呀,迪克。二楼发生了些事情,所以需要查查房。”
迪克带着一阵拖沓又焦躁的脚步声靠近:“查房?洛班,那些一点都不礼貌的二楼的原住民,难道认为他们这里是酒店吗?还需要查房……”
宁准从床上缓缓坐起身。
嘎吱一声,对面的房门开了,少了一层门板阻隔,迪克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在通道内震出响亮的回声。
“要知道我刚刚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位。这样的查房如果再来几次,我恐怕会忍不住变成野蛮人,用拳头来迎接敲门的人。”
灯光昏暗的过道内,迪克一身皱巴巴的衬衣,懒洋洋地靠在门边,讥讽不耐地扫视着门口的叶夫根尼和洛班:“我必须申明,我们是付了钱来到这里的,那些美金也有进二楼那些家伙的口袋里。”
“我不试图在这里享受高档酒店的待遇,但安静地睡一觉,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洛班瞥了一眼叶夫根尼身侧的空荡处,然后顿了顿,对迪克笑着开口道:“当然不是。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相信我,迪克,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打扰。”
“接下来的时间,祝你有个好梦。”
迪克没有立刻关门回去睡觉,而是嗤笑了声,捋了把自己乱糟糟的金色短发:“唔,你们的查房还真是简单,我以为至少要看一看我的工作证……当然,那也没什么可看的。”
“这个不需要。”洛班笑道。
两人正说着,一旁的叶夫根尼已经转身走向了对面的房间。
迪克懒散抬眼,道:“还剩下十四个人,却只准备了十三个房间,还有每个房间只能存在一个人的规定,真的是很搞笑……我记得对面就住了两个人,他们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个人出来一次,如果是我,我绝对会发疯……”
咚、咚、咚。
叶夫根尼敲响对面房门。
迪克和洛班的交谈声并没有刻意压低,交谈了这么久,一楼很多房间的研究者应该都已经被吵醒了,距离这里最近的对面自然也应该是这样。但叶夫根尼的敲门声并没有被立刻回应。
门内寂静,隐约有些奇怪而压抑的动静。
绷带的缝隙微微挣大,叶夫根尼转动了下眼睛,砰一声砸在门上,高声道:“请醒一醒!”
里面响起咒骂声。
旋即,一道隐忍着某种情绪的低沉男声带着沙哑的粗喘隔着门板响起:“该死……你们就不能再多等一会儿吗?”
这道声音的末尾,另一道有些颤抖的低吟声像是从指缝漏出一样,透着湿漉漉的潮意,低低道:“再多等一会儿,你就能结束吗?”
叶夫根尼敲门的手陡然一僵。
“嘿!”
迪克吹了声口哨,惺忪的睡眼有了点兴奋,朝着叶夫根尼露出一个促狭的笑:“你打扰了一对情人正在进行的快乐运动,叶夫根尼先生,这可是太不礼貌了!”
洛班笑着看向叶夫根尼:“这似乎是你带领的两位研究者。”
“是的。一位华国人和一位俄国人。”叶夫根尼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蹙了蹙眉,道,“他们的关系确实很好。”
路途中两人时常并肩握着手,姿态亲昵。但起初叶夫根尼并没有往情人的方向去想。
叶夫根尼顿了顿,道:“方先生,你和伊凡先生都在房间里吗?”
房间里沉哑的男声哈地笑了声:“叶夫根尼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吗?”
迪克也很想笑:“洛班,你听听这位向导先生在问些什么!这可是项双人的快乐运动,如果里面只有一个人,那我想他还不如像我一样好好地睡一觉,虽然这会被你们这些不礼貌的家伙吵醒。”
“叶夫根尼先生,你来得不太是时候。”另一道颤抖的男声带着点戏谑而轻柔的笑,说道。
“很抱歉。”
叶夫根尼的尴尬都要从浑身缠得密密麻麻的绷带间透出来了,冷硬的声音也有些涩然。
洛班耸了耸肩,指了指下一个房间,走了过去。叶夫根尼收回敲门的手,正要跟过去,绷带间露出的双眼却像是看到什么指令一样,动作忽然一停。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缓缓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沉沉道:“很抱歉,两位先生,只有亲眼见到你们,我才可以确认你们确实在房间里……可以请你们打开房门吗?”
背后,迪克原本要关门回房的动作顿住,口中啧了声:“这可真是个糟糕的请求……”
“叶夫根尼……”洛班不太赞同地回头,声音却回头的瞬间戛然一停。
房门内和过道里同时安静了几秒。
然后紧闭的门突然裂开了道缝隙,一只苍白潮湿的手攥住了门板的边缘,晕着绯红的桃花眼露出来,似笑非笑地扫了门外的人一眼。那双眼中似乎有某种幽沉的压力,将叶夫根尼看得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洛班道:“另一位呢?”
那双桃花眼在叶夫根尼身侧的位置停了下,旋即弯了弯:“方一川吗?穿裤子呢。”
话音刚落,半张属于东方人俊美面孔从门缝后出现,眉头拧着,上身隐约披着件松垮的外套,只露出一点铺着汗珠的锁骨:“叶夫根尼先生,我希望这种事不要再有下次。”
语气里的不善相当明显。
被那副桀骜张扬的眉眼刮过,叶夫根尼像是平白感受到了一股刀锋般的凛冽。
不等叶夫根尼作出反应,只开了一道缝隙的房门又砰地狠狠关上了。
“这家伙像一头恶狼。”
迪克笑了声,也缩回房间,关上了门。
过道内,洛班看了叶夫根尼一眼:“里面确实是两个人。”
叶夫根尼点点头,和洛班走向下一个房间。
门外的敲门声隔了一段距离再次传来,门内的一片漆黑里,宁准一边将故意散开的衣领扯得更松了点,一边从自己的魔盒里取出几样存放的药品,看向脱下外套,露出一身血肉模糊的伤口的黎渐川。
“过来。”
宁准道。
黎渐川把一块块黑色塑料布往角落里踢了踢——他几秒前就是从宠物房的地板上把这些玩意儿掀了起来,裹在身上,冒着阳光照射的风险爬窗回来的。
小阁楼的窗户很小,但黎渐川缩骨还是可以勉强进出的,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他一回来就看到宁准在表演口技,一人分饰二角,来了场春意盎然的床戏,差点一口气没憋住,卡在窗户上。
“自愈的速度越来越快了。”黎渐川到床边坐下,抬手随意抹了下自己腹部伤口的血。
被刀刃划开的狰狞伤口轻轻蠕动,血肉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再生着。
在进入魔盒游戏之前,黎渐川就已经知道自己拥有很多远超常人的力量,但无论如何,他都至少还在人类的范畴。
不过经过一局又一局的游戏,他似乎变得越来越非人了。
黎渐川看着宁准在黑暗中低头为他处理伤口,微眯了眯眼,道:“照这个趋势,会不会有一天我会成为不死的怪物?”
“不会。”宁准轻声道,“你是人类,这点无法更改。不过有时候,我倒很希望你能成为不死的怪物。”
黎渐川眉梢微动。
他从宁准的语气里听出了点奇怪的意味,但宁准显然不会深谈这个话题,随着一局局游戏,宁准身上的气息也渐渐由神秘慵懒的放肆,变得更为沉郁压抑了。
“你在二楼遇到了什么?”宁准问。
黎渐川道:“一个隐形人。”
“隐形人?”宁准眼角微抬,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房门的方向。
黎渐川没有注意到宁准的眼神,低声将二楼的事快速说了遍,并从口袋里摸出搜刮来的线索。
宁准没有立刻去看,而是道:“你是说这里的原住民都是隐形存在的?这么说来,跟在叶夫根尼旁边的那个,应该就是二楼的原住民。看他的样子,或许是你说的那个小女孩的父亲。”
黎渐川一怔,却也不是很意外:“你看得到?”
“看不到。”
宁准裹满了殷红的手指顺着黎渐川腹肌的沟壑轻轻滑了滑:“但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位置,大概的轮廓,年纪和气息。他们不是魔盒怪物,但状态并不正常……”
黎渐川按住宁准的手:“你这样很像游戏里开挂的。”
宁准低头去咬黎渐川的锁骨,低低道:“如果我真的可以开挂作弊,你跟我或许就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了。”
黎渐川一直认为宁准与魔盒游戏和潘多拉关系非同一般,甚至宁准曾经或许就是魔盒里的怪物,进化成了监视者,并顺利逃出了魔盒游戏,所以当他再次进入游戏后,才非常熟悉这里且拥有近乎作弊器一般的能力。
这个猜测在拿到有关最终之战的部分记忆后,更是得到了完全的肯定。
只是宁准的种种表现,那些现实里的奇怪交叉,藏在魔盒里的那份回忆笔记,和最终之战缺失的部分,都让黎渐川一面相信着这个认知,一面又在疯狂地质疑它。
而现在,宁准的话让他忽然想起,在最终之战回忆里,他旁观的king第一次见到那个软在血中的诡艳少年的情景,还有那卷藏在偏僻寺庙的红皮经卷中的三件事。
——king当时的表现,他好像认识或者见过宁准!
黎渐川不知为何,近乎强行地将这一切拼在了一起,悚然而又恍然地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
宁准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抬起头。
黎渐川盯着宁准,透过这张略有相似的脸看向了另一张面孔,脱口道:“我曾经可能……”
话未出口,过道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哪扇房门被撞开了。
旋即一阵脚步声,洛班惊疑的声音高高扬了起来:“人呢!没有人!”
叶夫根尼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床边有血。”
“他的防护服和工作证还在这里……许真?是你带的人?”洛班说。
外面的声音惊醒了黎渐川,他原本有些飘忽的神智立刻回笼——在这个世界上,你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一定要是说谎——醍醐灌顶,他想到了这句话,微怔的神情一动,低头在宁准鼻尖上亲了下,道:“我们上辈子肯定也见过。否则,我不会命都不要,也要护着你。”
这暗示的话肉麻得黎渐川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宁准也像是第一次认识黎渐川一样,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勾起唇角:“或许吧。”
说完,宁准话锋一转,道:“许真死了,是我杀的。但我没有处理他的尸体。”
之前并没有击杀喊话响起,看来许真不是玩家。
黎渐川想着,皱眉看向房门:“听外面的动静,许真的尸体不见了?”
宁准直起身,扯过黎渐川被撕成了破布的衬衫慢慢擦着手:“我出去看看。”
砸许真房门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放在这一楼简直堪比一道惊雷。
宁准出去的时候,其他房间也有几人走了出来,正站在过道里,神色各异地通过大开的房门,望着许真的房间里。
宁准也摆出一副被惊动的模样,走了过去。
对门的迪克也在这里,瞧见宁准还挤了挤眼睛,非常开放地好奇问:“怎么样?”
宁准露出一个意犹未尽的笑容:“perfect。”
“喔。”迪克竖起大拇指。
宁准笑笑,没再理会迪克的调侃,调转目光,越过前方几人的肩头,望向许真的房间。
里面的强光灯已经被打开了,照得房间亮如白昼。洛班和叶夫根尼两人一个站在房间中央,一个则在床边观察着床上还未干涸的大滩血迹。
迪克在旁小声问:“你们队伍里的那个研究者好像出事了,这么多血……不过并没有看见他的人。你想进去看看吗?”
宁准摇了摇头。
不需要进去看,只是刚才的一眼,他就确定了这个房间内的异样——
许真是坐在床上刺破喉咙死的,血液的喷射和流淌主要是在较远的地板上,和床边。但眼下的这个房间,靠近床边的部分,包括许真之前坐着的位置,全部都染着浓重的暗红。而床边的地板并没有许真的脚印,只有一滩扩大变重的血迹。
按照这些血迹的形状看,死后的许真就像被谁攥着脚,从床上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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