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绕颈。
黎渐川霍然偏头,向后望去,却只闻见一股带着腥臭怪味的黄浊雾气,周遭仍是空旷黯淡的坟场,除了自己和宁准没有第三道呼吸存在。
“挖出来了?”
宁准微哑的声音传来。
他看完附近几座坟墓的墓志铭,拖着厚重脏污的防护服慢慢走过来,到了跟前便累极了一样,蹲下来半靠在了黎渐川背上,一点也不在意黎渐川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像是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将他这身骨头架子压垮。
黎渐川不敢放纵心中一闪即逝的怀疑,立刻道:“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让我明知道这座坟可能有异,但还没有在一开始就仔细检查,挖出这个柜子?”
宁准压在黎渐川肩头的手指微微一动。
“之前我可能受到了什么影响。”黎渐川继续道,“魔盒怪物?这个柜子的问题,坟墓的问题,还是这个地方的问题?”
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黑铁柜子,宁准摇头道:“不会是魔盒怪物。”
他的语气过于肯定,让黎渐川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对魔盒怪物,宁准确实知之甚多且拥有着特殊的感应,甚至他已经不再在自己面前掩饰这一点。
宁准摩挲了两下黑铁柜子的内壁,忽然手掌一翻,下一刻,黎渐川就看见宁准的掌心多了一把小巧的银色匕首。
这匕首通体萦绕着一缕诡异气息,顶端嵌了一颗宝石般的血红眼睛,刀刃极薄,如剔透冰片,甚至能隐约映出宁准掌心的纹路。
这当然不是黎渐川第一次见到宁准在他面前从魔盒内取东西,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宁准从魔盒里拿出这么一件奇异的物品。
以前黎渐川观察过其他玩家,也询问过谢长生,在魔盒储物这方面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魔盒只能从现实世界带物品进游戏,但却不能从游戏内将任何东西带出去,不论是去往现实世界还是其他游戏副本。
当然,这只是魔盒玩家们的认知。
从黎渐川遇到的一个个监视者的情况来看,那些监视者都迫切想要吞食外来玩家壮大自身,借助玩家的魔盒逃离魔盒游戏。由此可见,出于某种原因,在这些觉醒了自我意识、意识到现实世界存在的监视者眼里,魔盒是可能拥有带游戏内的物品或怪物离开游戏的功能的。
宁准对这些说法从没有明确表态过,这让黎渐川感觉其中另有隐秘。
而现在,宁准拿出的这把匕首,不论是气息还是外表,显然都不像是现实世界可以存在的。
像是察觉到了黎渐川的注视,匕首顶端那颗血红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正好与黎渐川目光相接。
“其他副本带出来的?”
以他们两人的关系,除了那些不能言说的被禁止的秘密外,几乎是坦诚到可以对彼此无碍读心的程度,所以黎渐川也没什么犹豫,直接开口问道。
“其实大多数魔盒玩家的认知也没什么不对。”
宁准握着匕首,轻轻掂了掂,口中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全世界一百二十亿人,仔细算算,魔盒玩家并不少,其中能拿到魔盒的人也不少。这些人里又大多都各有天才之处,对魔盒的研究当然也是五花八门。有很多玩家都尝试将游戏内的东西或怪物放进魔盒,带去现实世界。”
“但他们全都失败了。不过问题的关键,并不在魔盒身上。”
不在魔盒身上,那就是在游戏或玩家身上?
不知为何,黎渐川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潘多拉魔盒游戏的那卷玩家排行榜,他心有所感,猜测道:“一百魔盒?”
虽然宁准身上有太多与其他玩家迥然不同的特殊之处,但那些东西似乎都得讳莫如深,宁准不能对他解释,甚至不能多说,而魔盒储物宁准既然能提,那就说明这个问题并不在那些禁忌范围内,不涉及宁准身上的古怪。
单纯以玩家来论的话,成为玩家排行榜第一,拥有一百以上的魔盒,是宁准唯一的与魔盒本身有关的特殊之处了。
“差不多。”
宁准轻声道:“但也没那么绝对。比如说你,你也可以用自己的魔盒收纳副本里的物品或怪物,只要它们本身的大小能装进魔盒。”
“我也可以?”黎渐川蹙了下眉。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不过宁准说完就抿起了唇,没有对此作出什么解释,而是径自举起匕首,划向了黑铁柜子。黎渐川看了他一眼,大致清楚这或许又关系到自己身上的问题了,所以心照不宣地没有再问。
冰片一般的匕首刺入黑铁柜子,古怪的波纹荡开,仿佛刀刃周围的空间有刹那的扭曲。
刀刃切金属,如切豆腐块,宁准滑动着匕首,轻而易举地将黑铁柜子割出了一个断面,露出柜壁的内里来。
这柜子外表看着是一层厚实铁皮组成,铺满了干涸的血和一些锈迹,呈现黑铜色,很普通,但现在匕首横切开这片金属,却能发现这并不是单纯的铁柜,在两层约五毫米厚的铁皮中间,竟然还夹了一层很厚的玻璃。
黎渐川仔细看了看,留意到这层玻璃壁还有些裂纹,敲一下,就会有碎玻璃渣从夹缝里掉出来。
“果然。”
宁准忽然道。
黎渐川听出宁准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立即看向他,却见宁准浮现出一些溃烂红色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看着铁皮切面的桃花眼黑得沉秘诡谲。
“这种结构不常见,但god里有一个楼层,就是用这种结构来做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那一层里除了我的房间,其他的房间都是实验室,有一些放着类似于xl实验室里那些东西一样的奇异物品,用来实验。”
宁准道:“那些实验品虽然都有特异之处,但和我手里这把匕首不一样,它们不管怎样神奇,都只是死物,没有生命特性,一旦被玻璃器皿隔离,特异范围也就会被限制。而且这些东西并不多,都放在各大实验室或一些国家组织内,几乎不能造成什么危害,玻璃对它们的隔离,也早就是实验室内部众所周知的常识了。”
黎渐川在god住过,也去过处里和很多实验室,但都没有注意过这种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柜子可能也是用来隔离实验品的?”黎渐川皱眉。
有关现实世界的东西再次出现——魔盒游戏内的一个个副本,真的和现实世界毫无联系吗?
“不一定是实验品。”
宁准环视着四周,“柜子已经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但我认为它被人拿走的可能性很低,因为这座坟墓附近和周围明显不同。靠近这里,我们身上分离的血肉会长出新的意识,好像活了过来,你也觉得你的思维被影响了,忽略了这里的一些东西……”
说到这里,宁准的话音蓦然一顿,旋即道:“不对,我也忽略了我的某些想法。”
黎渐川一怔,皱眉正要问,就听见宁准继续道:“比如我看刚才的爆炸之后,你的腿烂掉了小一半,所以就想看看你裤子里的——唔。”
烂出指骨的手迅捷抬起,准确地捏住了宁准翕动的唇瓣,把后面的虎狼之词全都消音了。
黎渐川冷冷道:“没烂,少关心别人裤子里的事儿。”
那双桃花眼瞬间笑得弯了起来,然后眼波流转,朝被挖开的坟里看去。
黎渐川心领神会,却没立刻松手,而是狠狠拍了两下宁准的后腰,才放下手重新走回坟边,继续朝里挖。
宁准坐在黑铁柜子旁,道:“在我刚才看完墓志铭走过来的时候,我有过一个想法,既然这个坟墓有问题,都挖开了,那不如索性一挖到底。但等到了附近,我却忘了这件事,或者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没有一定的提醒,就很难想起来。”
按心跳次数算,第五次蘑菇云很快就要来了,黎渐川预感五次爆炸是自己能承受的极限,所以闻言,他立刻加快了挖掘速度。
一座鼓起的坟墓很快平了,被彻底挖空。
而随着坟内仿佛沁着黑血的土壤的消失,坟墓的底部凸显出了一个长方形的轮廓。
“果然有东西。”
黎渐川神色微凛,着重挖动那片土壤,不一会儿就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坚硬的法式书盒,宁准将书盒里的东西从侧面抽出来,是一本厚重的黑色笔记本,明显跟书盒不是一套,笔记本的封皮右下角写着一个简短的名字奥列格,而封皮的正中央,则印着一行边缘模糊的汉字:
“进入十米范围内,有关于我的一切,都将被潜意识埋藏。
直到我被找到。”
被潜意识埋藏……这就是他们下意识忽略掉什么的原因?
这里的这个“我”,指的就是笔记本本身?
这行字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而且,黎渐川还记得,这本笔记本的主人奥列格就是说明人叶戈尔那个失踪的科学家朋友。只是不知道,他的笔记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本笔记有些特异,但不是实验品那类东西,不需要用玻璃隔离。”宁准摸着笔记本的封皮道,“看来柜子里的东西确实不在这里了。”
黎渐川觉得宁准这个结论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草率,但他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而是点了点头,翻开了手里的黑色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皮虽然是汉字,但里面奥列格所写的内容却都是俄文。
整个笔记本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实验数据的记录,非常杂乱,但能看出是一些切尔诺贝利禁区内的动植物观察记录和实验记录,其中一些还配了手画的图案,这些记录在内的动植物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畸变,但奥列格将其称之为进化的一种,似乎还在为此写一篇论文。
在这些内容中间,夹杂着一些不成篇的日记一样的段落,有些是奥列格看到了某些东西,展开了一些实验的设想,有些是实验遇到了问题,奥列格的分析和内心的纠结叙述,还有一些,则是与切尔诺贝利原住民交往时的小事。
黎渐川在其中注意到了两个部分。
第一个就是奥列格对第二个补给点的描述。奥列格似乎是第二个补给点的常客,他将那里称为一座拥有庞大动植物乐园的古老城堡,并对古堡的来历做了一番猜测,认为是俄国沙皇时期的古老贵族庄园。
他常去里面研究植物,并且称这里的原住民都有怪病缠身,他希望他的研究可以帮助他们摆脱病痛的折磨。
此外,有一点也非常奇怪,那就是奥列格虽然经常出入第二个补给点,但却从来没有见过除了向导之外的其他原住民,奥列格的猜测是怪病可能具有传染性。
可诡异的是,奥列格的这种助人为乐的热情似乎在笔记的末尾戛然而止了。
在笔记最后的五分之一,奥列格再没有一个字提过第二个补给点和原住民。
至于引起黎渐川注意的第二点,则是奥列格在笔记中提到的他的挚友,叶戈尔。他断断续续地写出了他和叶戈尔的详细关系。
奥列格和叶戈尔是大学同学,就读于圣彼得堡的一所知名学府,两人因志同道合成为好友,常凑在一起做些研究。
读完博士之后,两人怀揣着研究变异动植物的想法,来到了切尔诺贝利,但按照叶戈尔的想法,是做一段时间的研究便离开,不久留,以免被这里的怪异影响到自身,而奥列格却与他相反,奥列格想要长期留在切尔诺贝利做实验,他认为辐射早已散去,不害怕什么,所以出资在禁区边缘建了一座研究所。
为此,两个好朋友大吵了一架,叶戈尔离开,奥列格留了下来。
之后两人心情平复,来往了一段时间邮件,便又恢复了友好关系,叶戈尔也会每年夏秋过来一段时间,采集样本,做些研究。
而笔记本记录的最后几页,奥列格却提到,今年的夏天又到了末尾,但叶戈尔却消息全无,不接电话,没有回复邮件,好像失踪了一样。
笔记本的封底有个夹层,黎渐川看完笔记的最后一部分,探指在夹层里摸了摸,摸出了半张诊断书,上面缺了患者的信息,但最后的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
黎渐川将诊断书一扫而过,递给宁准,正要再研究一下这本笔记本,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离开的法子,却听到被挖空的坟墓内突然传来一声又一声奇怪的闷响。
“咕噜——!”
“咕噜、咕噜噜——!”
黎渐川抬头,和宁准对视一眼,两人从左右分别靠近坟墓,目含警惕。
两三步到了跟前,却发现原本挖得很深的坟墓底部,竟然有土壤像浆糊一样渐渐变得粘稠,这些黑乎乎的浆糊缓慢搅动着,发出肠胃蠕动一般的声响。
随着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那些土壤中央缓缓出现一道空隙,两侧的浆糊像粘进了肠壁里一样,变得极薄,这使得那空隙愈大,渐渐形成一条椭圆形的通道。
黎渐川蹲下,谨慎地检查了下这条蠕动的通道,在通道内部摸到了一些沙砾。
“离开的路?”他猜测道。
宁准俯身朝里看去,里面一片漆黑,但他却看得很认真:“不出意外,应该是了。试试吧,第五次爆炸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没什么时间了,不会有比留下来死得更快的方式了。”
这话说得非常有道理,黎渐川当即不再迟疑,装好笔记本,揽过宁准,便走到通道边,神色冷静地跳了进去。
一阵风声呜咽尖啸,笼罩着大片黄浊雾霾的坟场再度恢复寂静,空无一人。
过了大约十几秒,彻底挖开的坟墓旁,被随意丢弃在地的坚硬书盒轻轻颤了颤,像有生命一般缓慢地直立起来,无声地漂浮升空,随着风朝隔壁的坟墓飘去。
只是这风只吹了一半。
书盒被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握住了。
“任何曾暴.露在我眼里的东西,都不会再有埋藏。”
低低的声音散在残存的风里。
本该消失在通道内的宁准出现在了黄浊的雾气中,他翻转手腕,看了看手里的书盒,然后动作优雅地将其拆解开,从夹层内取出一块橡皮大小的石片,形似印章,沁着黑色的印泥。
他观赏着印章上的那两行汉字,低声笑了笑,转身重新跳进了那条漆黑蠕动的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