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老友与义庄二字上,黎渐川沉吟片刻,接着往下翻去。
果然,第二页的时间便已变了,向前推去一年。
这本日记作为奖励出现,极可能蕴藏着最终谜底的关键线索,或者直接是谜底拼图的一角,尽管残缺,却不可能只有民国二十二年这一条时间线的部分,否则未免太过鸡肋。
黎渐川以猫爪迅速翻动着旧纸张,阅读的同时将一条又一条信息纳入脑中,飞快分析着。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初十。
早晨想写字,让人把桌案抬到小亭子去,边赏花边写字,这是一桩美事。然到小亭阶下,却瞧见花圃与石板间似有血迹,心里惊疑,没了写字兴致,左右查看,也没看出什么。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二日。
昨天晚上往县城访怀老闲谈。
他不日便将回北平去,我等这般年纪,见一面少一面,从此一别,只怕后会无期。怀老见我来,却疑问,数日前我不理他拜帖,避而不见,还以为我怪他抛下老友离去,不想今日还能相见。
今晨回镇,路上越想越怪,我前几日不知为何确是浑浑噩噩,思绪不明,竟真将怀老拜帖扔在了脑后,这完全不似我的为人。
又翻了翻前面日记,是我笔迹与口气,但仍是越看越怪,越看越陌生。
莫非是我那疑心病又犯了?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五。
诸多细节表明我四月底至五月初确有异样,这让我想到去年开始便在朋来镇闹将起来的鬼上身一说。且自打我渐渐怀疑起来,想明白这点,下意识再去回想去年以前的数十年日子,竟发觉也是不甚清晰明白的。
浑噩模糊。
是我当真老了,已将过往弃得干净,还是过往皆幻梦,昨日我非我?
去问旁人,却当我痴了疯了,老糊涂了。不敢细思,不敢多想。
但如此日不安食,夜不能寐,亦不是办法。思来想去,我决定明日去一趟镇上教堂,见一见李二爷。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六。
我在教堂见到了李二爷,与他详谈我疑心自己被鬼上身之事,李二爷说我体内若真有恶鬼游魂,一进教堂,便会被永生之神驱逐,不可能完好无损,除非游魂已与我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我询问若真一体,又该如何破解。李二爷却摇头说我心不诚,已被杂念污染,便将我赶出门去,半点不念往日情面,真不知又怎样得罪了这个怪人!我尚在宁家时,却不见他这般态度!
实在无法,明日上小定山,去蓬莱观看看罢。
……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今日已是从蓬莱观回来的第六日了。
这六日,我便是连在梦里,都一遍遍地想着冯大师说的话和他当时的神态模样。我清楚,他是当真有本事的高人,他知道些什么。
当时我同他说起,怀疑我体内还有一人,乃是鬼魂,他便抱着拂尘同我笑,我还未曾见过这位冯大师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不知是否是错觉,我说出此事后,他竟好似对我亲近不少。
他说算上你,你体内何止二人?三人也!未来更多,也是可能!
我闻听此言,简直要惊死过去,忙是又求又问。
他说这件事若我诚心想解,唯有一法,便是拜在灵尊座下。
我不答应。
我自然知道背叛永生之神的下场,这是我这个年纪的人不能接受的,唯有镇上那些小年轻敢偷偷摸摸去做这些离经叛道之事。
他们对世道不满,对朝廷不满,对神明不满,想改变,我不想。
冯大师见我不愿,没有多劝,命道童递我一枚符箓,说无论是因何难事,日后我若后悔,皆可凭此符箓上蓬莱观来,他自会帮我。我接了符箓,又要了一些与鬼上身相关的道术典籍,便就此下山回了家。
回家之后我便有些后悔,信仰一事在我心中,便是双膝跪在灵尊面前,我心中依旧是信仰永生之神。外表如何,骗一骗冯天德罢了。
那灵尊谁又见过呢?
依我看,假神也!
……
民国二十一年六月初一。
昨日我去了蓬莱观,答应冯天德信仰灵尊,甘愿舍弃永生之躯。果然,就如我想的一般,没有契约没有誓言,随口说说似的,毫无约束。冯天德的说法是灵尊在沉睡,我半信半疑。
回来后这一夜,我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平静,直到晌午才醒来,浑身轻松,好似年轻了十岁不止。
我是该养精蓄锐几日,因为七月十五后,冯天德要我带着那枚符箓再去一次镇上教堂,并演一出戏。一出驱鬼不成,突然痴呆了的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罢了,不管是什么药,我都相信自己,我心里明白,我不会背叛永生之神,不会真去信仰那位灵尊。
因什么事,都不可能。”
看到此处,黎渐川又下意识翻回了首页,民国二十一年的宁来福如此信誓旦旦,最终却没抵过一年后的儿子与金子。
“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
现在我在所有街坊邻里的眼中都已是一个对镜子自言自语的痴呆老人了。因我是在教堂出的事,李二爷留我住了几日,为我治疗。但我本就是装的,如何能治得好?
而且我瞧他也并不见得多用心来治,只是随便打发我罢了。
离开教堂后,我又上了一趟蓬莱观,询问此事,冯大师却道,你只说我也治不好此病,其余莫问。又拿出一些大洋来,说我只要一日复一日地这么装下去,便每月都可过来领些大洋。
我倒是不怎在意钱财,但那逆子大手大脚惯了,总要邮些给他。况且,装疯扮傻而已,于我个糟老头子又有何影响?
拿了钱,我便想着离开,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前些日子七月十五过来领戒的是否是宁家的宁永寿。
冯天德应是,又问我怎知道。我说瞧见他夜半不睡,鬼鬼祟祟去挨家挨户井里投药粉,又问药粉,冯天德却不答了,赶我走,但我看他眼神落在我身上,却是异样得紧。”
民国二十一年的领戒之人是宁永寿?
黎渐川怔了下,猫瞳微微转动。
再翻一页,却是到了残缺日记的末尾,只剩三篇文字。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二。
县里的信来了,镇上邮差惫懒,总是送得迟,这回却提早了一遭。照旧是济世药房老友的信。
我本就打算这两日写信过去,提一提镇上怪事,尤其是那桩骇人听闻的挖脑魔案,不成想,他却像是与我心有灵犀,先在信中提到了此事。自然,他不在朋来镇上,对此事算不得多了解,所以只是顺带着提几句罢了,信里主要说的,还是他的一位病人。
他称这位病人为阮小姐。
这位阮小姐身上很是有些古怪,让老友颇觉不安,除看诊外本不想过多接触,但济世药房的少东家在得知此女暂无投宿之地,又身无分文之时,热情邀请其留了下来,治病加小住。
此女自称是杭州人,要北上去北平,刚入冀就遭了响马,随从和钱财全失,自己勉强跑了出来,回家却也太远,只能继续往北,到距离不远的冀南某地去投靠同窗好友。
行经朋来镇,她一不小心,坠下山坡,摔晕过去,醒来时附近只有一间废弃义庄,便在义庄里养伤,待到能行走了,才进到镇上,搭车来了县城看诊,说是脑子可能摔出了问题,总感觉自己多出了一些奇怪的记忆,并偶尔会行为举止男性化,且告诉别人,自己并不叫阮素心,而是姓孙,名叫孙朋来。
老友对她这些话是没有全信的。
他看过她的伤势,虽已好了许多,但观痕迹能看出,她从坡上摔下,只怕不止是摔晕摔伤这么简单,最可能是摔死过。
而且朋来镇他也是知道的,义庄虽离镇上有些距离,但不至于太远,若真伤了,需要人照顾,为何留在义庄,而多走几步去镇上回春堂?
能行动之后,看病也是直接来了县城,略过了回春堂。
见老友所述,我也觉此事怪异。
……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
前日宁家一个旁支的小子过来见我。
这小子小时候没爹没娘,我时不时会照拂他一二,后来我从宁家出来了,他也没忘恩,时常就带些东西来看我。但这次他来,倒不是往日那般闲话家常,而是提起了小定山上那座蓬莱观。
那地方我知道,小道观一个而已,建造年份不可考,供奉的神明也不知,但出于某些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它在朋来镇上是颇有些地位的。大家伙都敬着,怕着,也不敢怒地恨着。
他是说蓬莱观上那位冯大师下山来,亲自去了宁家与李家,他不巧正撞见了,听到三两句,说是什么领戒、永生之类的事情。
我当时没往心里去,今日闲来,前言后语一琢磨,却发现这领戒的事恐怕不简单。
自打七月初十朋来镇第一次出现凶案以来,仿佛全镇的人都默认了,永生并未眷顾所有人,有些人会死,有些人不会。而领戒一出,我的心底便有一道声音告诉我,未来的时日只怕会死的人要越来越多了。
但不到死之一刻,谁又能知道哪些人已背叛永生之神,再不能拥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了呢?
……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七。
县里来信,说老友被人害了,凶手是街上一名欠了药钱的混子,疑犯之一便是那位阮小姐。
我明日将去奔丧,要见一见这位阮小姐。”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应当是还有后续的,但这奖励显然是只能给这么多。
宁来福去县城奔丧之事,及与阮小姐会面之事,均不能再有。但黎渐川对这后续却是有大致的了解的,一切便来源于四号带来的罗大的部分记忆碎片。
这前半夜,黎渐川的收获可以归为三类,一是破案奖励,二是罗大及四号的记忆碎片内容,三是六号随身携带的线索。
这三者皆互有关联,彼此印证补充。
罗大的记忆碎片,主要也就是关于珊瑚和四姨太的。
丫鬟珊瑚和罗大有私情,照理说,以罗大的身份和与丁局长的关系,一个小小丫鬟而已,便是与四姨太关系再亲厚,娶也就娶了,断断不会有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情况。
这情况之所以出现,还是因着罗大对四姨太阮素心太过忌惮。这
忌惮不是因丁局长而生,而是只为四姨太本人。
罗大怀疑,四姨太绝不是人,而是一只心狠手辣、魅惑人心的恶鬼。
丁局长明知济世药房老大夫是她所杀,却在她一笑之下,便色令智昏,公然包庇……大夫人和三姨太均看不惯她,于是她入门前大夫人便暴毙而亡,三姨太也好似鬼迷了心窍般,突然对她亲亲热热,甚至隐带恭敬……
最为恐怖的是,罗大应丁局长的命令,去小定山调查过,发现这四姨太当真是从崖上摔下来,摔死过,她绝非朋来镇人,却在死后被老瞎子收敛到义庄之后没多久,便活了过来!
他将此事告知丁局长,丁局长次日便病了,宣布再不见外人,整个丁府,几乎成了当时还不是四姨太的阮素心的一言堂。
后来丁局长病愈,禁止任何人再提四姨太往事。
罗大偶然暗示起来,却只见丁局长满脸恍惚茫然,好似全然不记得此事。
而这次他不甘不愿来到朋来镇,护送与治病都是表面理由,暗地里寻求蓬莱观或教堂帮助,除了阮素心这恶鬼,才是真实原因!
“看样子罗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来到朋来镇后,还没找到机会去请人驱鬼。”黎渐川暗自想道。
“四号就是认为四姨太身上这个孙朋来一听名字就不同寻常,又因吞了义庄老瞎子的精神记忆,将其改造成了傀儡,知晓四姨太这还魂之事应当是真,且与义庄、与七月十五有关,所以才想要试探一番,看新鲜的死尸能否在七月十五附近的义庄内再次引来孙朋来的魂魄,顺便设局钓鱼,杀戮其他玩家。”
“不过从四号的记忆碎片看,这线索还是不够全,不够说服他,在他的记忆里,他不太像是码头和义庄里那样冲动的人,难道是和阮学智一案里一样……有纸人影响?”
黎渐川深绿的猫瞳光影幽暗:“……七号。”
他从这个玩家身上嗅到了一股棘手的强敌味道。
整理过四号和罗大的记忆碎片,便知碎片终究只是碎片,关键线索有,但太少。
和宁来福的日记这种等级的线索是完全不能相比的,果然奖励不愧是奖励,若真不拿这奖励,可能直到游戏结束都触不到谜底的一两分完整模样。
相比记忆碎片而言,六号身上搜到的实物线索是稍微丰富一点的,但也丰富得有限,大致就是两样,宁来福的部分信件,和宁家分给他的留存不多的一些地契,一些交易凭证。
前者拆开看看,也主要就是又两件值得注意的事。
一是老大夫的信,讲四姨太在济世药房的事,以及老大夫对四姨太病症的怀疑。他认为这不是病,而是鬼上身,自己觉着或蛛丝马迹显示有另一人在自己体内。
这鬼上身内里的隐秘,按他猜测便是真正的四姨太已死在了陡坡,但魂魄仍残留一部分,那叫孙朋来的恶鬼趁虚而入,两魂共居一体。
其中究竟,或与当时临近七月十五中元节有关,也或是那义庄诡异。
当然,他这也仅仅只是无甚凭据的猜测。
第二件事是宁来福写信告诉一位友人,称在挖脑魔案发生后,有大雾起,他在小定山见到冯天德进过大雾里,又安然出来了,还朝雾里跪拜。
雾散之后他去过山顶,什么也没有发现。
此外,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心疑,他总觉得,那大雾从山上、海上蔓延下来,笼罩朋来镇时,所有镇民都很活跃,但情绪上却是矛盾的,好似糅杂着极端的开心,与极端的怨恨。
后者里头有一张地契是着火的那家宁家米铺的,原来这米铺属于宁来福,三楼偷卖大烟也是宁来福搞的,目的便是不择手段地多弄些钱,给他儿子。
宁家应该并非不知情,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黎渐川以宁来福的日记为主干,在脑子里将目前所有线索都捋了起来,归类整理,它们虽看着琐碎,但一点一点拼合起来,却已能勾勒出一个比之前更为清晰的轮廓来,不再让一切思考都流于表面。
只是这一时的信息量太大,让他这颗新鲜可爱的猫咪脑瓜儿嗡嗡直响,差点过载爆炸。
“阮素心……看来这位四姨太,是非见不可,而且还要尽快去见。”
黎渐川缓缓蜷起尾巴,用爪子拍了拍接近宕机的脑袋,略微调整了接下来继续调查的重点方向。
最开始没有玩家不重视这位最早出现在故事里的四姨太。
但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不再把她看得那般关键重要,也并不急着去见她,接触她,或是将她列为谋杀对象。
是忘了,忽略了?
还是……被什么悄无声息地,影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