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65.迟来的审判(二十六,三合一大章)
黎曼·鲁斯一直觉得,他自己,乃至他军团所拥有的某些特质与芬里斯完全脱不开关系。
这倒不是说那见了鬼的大冰球是个什么值得写长诗歌颂的好地方,事实恰恰相反,鲁斯认为,他们的残忍、无情和野蛮都是拜芬里斯所赐。
尽管这话听上去有点愚蠢到惹人发笑,但他依旧这样想,因为凡事皆有两面性。
芬里斯不欢迎弱者,难道它就欢迎强者了?错了,这到处都是鬼魂、恶灵、猛兽的要人命的地方其实谁也不欢迎。
哪怕是帝皇来了,它也是那副‘你最好快点滚或者躲起来别让我看见’的暴风雪天气。在鲁斯的印象里,在帝皇少之又少的两次造访里,芬里斯都没给过好脸色。
换句话来说,它很公平——它都对人类之主这样了,你还能从它那儿要求什么呢?
因此,芬里斯裔的狼们也是如此,他们也很公平。
能和他们混下去的人会惊奇地发现,这些速来有着杀手和怪物之称的长牙野兽实际上多数都很幽默,暴脾气是不少,但开得起玩笑的也更多
不过,现在回到那个两面性的说法上来——只有那些有勇气接近他们的人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
鲁斯抬起头来,故意吹了声口哨:“狩猎愉快啊,两位?”
他的话让两张盖满了雪与血的脸其中一张变得阴沉,另一者则毫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举起左手,将一颗硕大的怪兽头颅展示给了芬里斯人。
后者仍蹲在地上,笑了,忽然伸手掷出手斧。某种火光一闪而过,刺鼻的臭味冉冉升起。
在风雪中,猎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已经成为焦炭的那颗头颅,把它扔在了地上,随后转身捡起了鲁斯的斧头,走向了他。
“怎么会这样?”
猎人平静地如是询问,甚至还顺手把斧头还给了他,完全看不出任何发怒的迹象。
“你指什么?”鲁斯蹲着问道。
“我的武器全都经过特殊处理,它们很原始,但相比于一般武器而言,在敌人是恶魔的情况下,它们要远比任何一种武器优越。可我的武器却对那东西失了效,不管是矛还是刀都难以彻底杀死它”
猎人一面低沉地叙述,一面将视线放到了鲁斯手里的斧头上。
“它怎么能做到这种事?是因为驱邪神符的原因吗?”
“你可以这么说。”
鲁斯答道,并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蹲下来。猎人没有犹豫,且做得更彻底。他后退一步,半跪了下来,好让自己能更仔细地观察雪地里那些正在发亮的符文。
“在狼群正式接纳芬里斯人,芬里斯也正式接纳狼群以前,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驱邪神符或类似称呼的同一种力量都只被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某个强大的酋长,某个神秘的祭司”
“他们并不知道它的本质,只知道它可以驱除恶灵,并使它们畏惧,不敢再来。”
“毫无疑问,他们使用它的方法很愚蠢,因为他们从未想过要去探究这样一种看似无本万利的力量其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过,也仅仅只是方法愚蠢而已,他们不探究真相,是因为鬼祟的真相往往除了刺人以外就毫无用处。”
“你可以用逃避主义来描述他们的这种心理,然而,他们误打误撞地做了正确的事——而这件事让所有人幸免于难,直到这种力量进入狼群的视野。”
鲁斯忽然冷哼着,扯出一个充满自嘲的笑:“或者说,是被我带入狼群。”
猎人一声不吭地听着,完全没有要发表任何意见的迹象。反倒是在场的第三人,那位脸色阴沉、肩头与脊背全都落满了雪的国王开了口。
“你开始讲另一个故事了。”他冷淡又低沉地说。“又是什么隐喻吗?”
“别急,陛下——我只是在对他解释他想知道的事情,好吗?绝对不是想再讲一个故事好以此来找点理由嘲笑你,我怎么会这样干呢?给我点时间,我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
国王阴郁的双眼中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嘲笑,他的脸色竟有点缓和。
“我希望你的重点能对我们起到一些帮助,那头恶魔必须死,我们决不能让它逃出去。”
鲁斯微微挑眉,忽然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不想让它出去?”芬里斯人仰头追问。“它对你们俩从头到尾可都没表现出什么敌意,没发现吗?哪怕你们再怎么攻击它,它也没还击。”
国王沉思片刻,归剑入鞘,左手抬起,按着短剑的剑柄开了口,声音非常平静。
“自我所熟悉的战争形式被混沌染指并彻底改变以后,为了追求胜利,我便开始探询各种禁忌,知己知彼是在战争中取胜的第一先决条件。所以我明白,物质界中的任何恶行都可在亚空间内投下一道涟漪。”
“我想问,你们能数出塞拉法克斯到底为他的计划谋杀了多少人吗?如此多的死亡,哪怕只是无谓的堆积,也能将小小涟漪变为滔天巨浪。由此诞生出的那头怪物又该拥有何等力量?如果让它脱困,有多少人会死?”
狂风吹拂,国王闭上眼睛,抬起右手,扶正头顶金冠,缓缓地摇了摇头,嗓音逐渐低沉。
“.这种事,我怎能置之不理?我极有可能已经一无所有,若是再成为一个该死的叛徒,那还真不如现在就拔剑自刎。”
猎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惊讶,这点少之又少的情绪流露没有逃脱鲁斯的感知。实际上,正在这场暴风雪中经受寒冻之苦的所有事物都无法逃脱。
“你觉得怎么样?”他转头,故意询问猎人。“嗯?怎么说?好猎户?咱们的国王陛下可是说他有可能一无所有呢,你听出来什么没有?”
猎人沉沉抬眼,给了他一个严肃却悲哀的眼神,随后缓缓开口。
“塞拉法克斯是个叛徒,他与恶魔为伍。我的确想回去,这不假,但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会选择借他的手。”
这可真是
鲁斯轻轻地吸了口冷气,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现在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烦躁,或者说恼火。可他掩饰得很好,猎人与国王都没看出他此刻的真实情绪——他们没经验,并不知道要怎么和他打交道。
又或者说,是没来得及有机会。
鲁斯磨了磨牙,举起手斧,用它敲了敲自己的胸膛,金属的碰撞声巧妙地盖过了那略显沉闷的声音,两人看向他,等待下文。
“驱邪神符的本质很简单。”芬里斯人如是说道。“它是一种被嫁接了代价的誓言,或者说仪式,随便你怎么想。它的作用很简单,即驱除、追踪、杀死或毁灭在符文范围内的所有恶灵。”
“它的效果究竟能有多强,取决于使用者本身的决心与意志力。你越想保护或毁灭些什么,它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多、越强.”
他露齿一笑,收起手斧,走到莱昂·艾尔庄森业已变得冰冷的尸体前,将他一把扛了起来。
酒神之矛从尸体的手指间滑落,被巨狼中的一匹仰头咬住。它一声不吭地跟在了鲁斯身后,另外一头狼则率先踏入了肆虐的风雪之中,很快便彻底消失。
芬里斯人紧接着腾出一只手来,扯下自己的斗篷,又从腰间扯出一条坚韧的绳索,弯下腰,以非常熟稔的手法将那具枯槁瘦小了许多的尸体绑在了衔矛巨狼的背上。
期间,猎人想要帮忙,却遭到了无声的拒绝,他只好看着鲁斯单独做完所有事,最后将斗篷盖在尸体身上,又用另一根绳子牢牢绑好,让风雪再也无法触及到他。
“那么,它的代价被嫁接到谁哪里去了?”国王如是问道,他压抑着,似乎一直在等待鲁斯做完他的事情。
鲁斯看也不看他,只是从巨狼口中抽走酒神之矛,如随口那般回答:“芬里斯。”
话音落下,他踏入风雪,余下二人不甘落后,立刻跟上。
但外界的景象已经变了,从那白雪茫茫的一片突兀地变成了一座座壮丽的高塔。此起彼伏,大小不一,却诡异地呈现出了一种繁复到极致的和谐美感。
它们就这样排列着,成了一座使人想要将心神完全沉入其中的瑰丽山谷.可只要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它们实际上是墓碑与棺材。
半透明的表面上刻满了名字,内里则填满了尸体。孩子、老人、成人,不分高低贵贱地被埋在了一起。有的高塔已经模糊,可见度大大降低,只能看见少许尸体飘荡在最顶端,其余各处都充满了一种粘稠且漆黑的液体。
另一些没有,但情况反而更加糟糕,在场三人能清晰地看见那些黑水的生产过程——从尸体中析出,起初还能看见些许白色,和一张或恐惧或疼痛的脸,但很快就在气泡与漩涡中化作虚无,犹如被吞噬,或是同化。
无视猎人与国王殊途同归的暴怒,芬里斯人淡淡地开口了。
“维持这个虚无的世界是需要能量的,你们刚刚待着的地方实际上只是个幻境,这里才是它的真实模样。他的手法很高明,但我见过更高明的.走吧,这些人需要真正的安息,而不是在死后也被敲骨吸髓,夺走一切。”
“要怎么做?”猎人问道,他的脸正在可怕地抽搐。
“砸啊,大块头。”鲁斯露出一个锋利的笑。“不然你以为呢?”
“有没有更高效的方法?”国王问,他双眉紧皱,脸上既有后知后觉的羞愧,也有对这骇人暴行的纯粹愤怒。
“没有了,陛下,这就是最高效的办法了。”鲁斯耸耸肩。“笨办法,老办法.好办法。走吧。”
他率先踏入那座山谷,数分钟后,国王发现他没有开玩笑,这的确是最高效的办法,因为组成那些高塔的材质脆弱得惊人。
他甚至无需使用武器,只要轻轻一拳,就能让整座高塔从根部碎裂、轰然倒塌,从而引起更多的崩毁。尸体从天而降,如雨点般砸在他们身边。
没有道歉的余裕,国王只是强迫自己专注——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些曾阅读过的禁忌学识告诉他,所有的仪式都逃脱不了供能。
祭品、法术和仪式场缺一不可,而他们眼前这些承载着无辜者尸体的玻璃高塔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两环合一之化身.没了祭品,没了仪式场,这样一个恐怖的世界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国王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相信,那时间绝不会很长——他的感知是正确的,不过短短十来分钟,三名原体便将这座筑起平地山谷的玻璃之城彻底摧毁。
满地尸骸洒落一地,黑水横流,没有散发任何刺鼻的臭味,却反倒让这片地狱显得更加可怕。
在场三人中,猎人的情绪似乎是最暴烈的,他一直紧紧握拳,此刻更是神经质般地抽动着脸颊上的肌肉,嘴唇不断地提起,混杂着鲜血的口水缓缓滴落
“它在这里。”猎人努力口齿清晰地说,双眸却充满血丝。“我闻得到,它就在这里。”
“看来只砍一颗头下来还不够啊,好猎户?”鲁斯略带调侃地问。
话音落下,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原本消失在风雪中的另一头巨狼便从他们正前方走来。厚实的毛皮无法掩盖肌肉的耸动,那对野兽之眸显得无比冰冷。
它走到鲁斯身侧,呲牙低吼了几声,后者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最后止于一个极其明显的冷笑。
“它在躲。”芬里斯人阴沉且恶毒地微笑。“它好像还是不想和你们为敌呢——这倒是很有意思。说起来,你们中是不是有个非常年轻的?”
国王被他突然的转折打断了原本的思考,他双眉微皱,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前的天鹰徽章,随后缓缓点头。
“年轻?”猎人喘着粗气摇头。“不,他根本就是个孩子。你问这个干什么?他不可能来这里的,他还在沉睡,而且就算来了,他也不会——”
鲁斯保持着那种微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打断了他。
“——不,不,好猎户,他已经来了。所以,咱们得杀一个孩子了。”他慢慢地说。“而且得用最残酷、最邪恶、最骇人听闻的办法杀了他。”
话音落下,长矛忽地递出。这一击简直毫无任何前兆可言,它不算快,至少对猎人与国王而言不算。
他们能清晰地看见它运动的轨迹——它是如何从鲁斯手中带着力量飞出,又是如何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止于一个幼小的胸膛,将那个男孩死死地插入地面。
鲜血缓缓滴落,一双如翠芽般的眼睛痛苦地盈满了眼泪,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但也不见逃跑。
鲁斯朝前狂奔,低吼不断。
“等一等——”
猎人伸手试图阻拦,神态已从暴怒变为惊愕,其中复杂犹未可知。但他终究是慢了一步,鲁斯已经赶到那男孩身前,并将他一脚踢起,拔出长矛,随后贯穿头颅,再次刺入地面。
国王几乎听见了铁器贯穿血肉时发出的嘶嘶声。
不知为何,他此刻竟有些恍惚,右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徽章。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一阵如闷雷般的脚步,一道影子擦着他的肩膀掠过,顺手还抽走了他的短剑。
一阵又惊又怒又怕的喘息在此后方才传入他耳中,如暴怒的公牛正在缓缓刨地。
“别那么做!”猎人咆哮道。“先放开他!”
鲁斯看也不看他,扔下尸体与长矛,反手拔出腰间手斧,弯腰、低头,举臂——如此轻而易举、水到渠成,他便将斧头递到了猎人的脖颈之上。
后者虽手握两把利刃,却未将其举起,根本就没有要对着鲁斯挥动的意图。反倒是芬里斯人的斧头,已经浅浅地陷入了猎人的脖颈,鲜血流落,没能滑落,便被斧刃彻底吞噬。
“说实话,你是个好猎人.”鲁斯缓慢地开口,声音里竟带着点和煦。“所以不妨闻一闻,怎么样?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吗?”
猎人下意识照做,神态却忽然变得惊惶了起来——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简直是不可思议,可事情偏偏就这样发生了。他嘴唇颤抖几下,想说点什么,但也没能成功。
最终,他颓然地后退了一步,低声发问:“怎么会这样?”
鲁斯又笑了,他收回斧头,站直身体,从男孩的头颅中拔出酒神之矛,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轻快语调回答了他的问题。
“就是会这样的,老伙计,这天杀的世道就是他妈的会这样。我打赌你们俩认识他,是不是?搞不好还一度把他当成一个更有希望的你们来培养过?”
“啊,想想可真是好时光,弄得我都想听那些故事了。你们有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吧,是不是?然后告诫他如果有机会回去,不要犯相同的错误?哼,哈,哈哈哈哈哈.”
鲁斯大笑着转过身,对着张口无言的猎人摇了摇头。
“唉,给绝望者以光亮,然后再将这光彻底熄灭,多么老套却又令人心痛的伎俩。”
在他身后,男孩凄惨的尸首正被地面上黑水逐渐吞噬。慢慢地,一个怪物人立而起。
它很高,但也很瘦,就像是一个没有发育好的早产儿。它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畸形的胸腹瘦骨嶙峋,每一根骨头都是那样尖锐,仿佛在那张绷紧的皮下正藏着千百万把刀剑。
过了一会,它总算放下手,像是接受了这一切。猎人与国王看见一张突变过后变得无比可憎的脸,无论如何与脑海中的那个孩子做比较,他们也看不出半点相似之处——除了那双眼睛。
除了那双盈满了眼泪,满是痛苦的眼睛。
怪物张开嘴,用近似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发出了请求。鲁斯确确实实、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声请求,于是他转身挥矛,就此捅穿了怪物的头颅。
那高大却异常瘦弱的身体砰得一下倒在地上,溅起更多黑水,没多久便再次站起。在他们脚下,在非常深、非常远的地方,某种破碎的声响正隐隐传来。
鲁斯面无表情地再次出矛。
一次,两次,三次——他刺心、刺额、斩首、肢解、踩成肉泥、剁成肉酱——曾是杀手与忠犬之王的基因原体对一头恶魔使出了他所拥有的全部杀戮技艺,而且满怀仇恨与动力。
他是这般杀意深重,为此甚至做得出任何事来,只要能让这头恶魔死去
但它就是不死。
它一次次地站起,一次次地因疼痛而哭泣,却就是不反抗。它就这样站在这里,垂头接受屠宰,任凭痛苦化作无止境的刑罚——直到一只手握住鲁斯腰间的那把手斧。
芬里斯人转过身,看见国王的脸,他仿佛凭空老了十几岁。
他举着斧头,推开鲁斯,站在了恶魔面前。
“我们一起待在这里的时间无可计数。”国王说,喉头上下滚动。“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想着要出去,要离开但很快就什么都不会想了,只能专注在自己的记忆里。”
他挥出手斧,砍倒恶魔。后者温顺地像是一头绵羊那般倒地,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极为恐怖的尖叫,仿佛正在经受远比此前强烈百倍的痛苦。
斧面上的驱邪神符明亮得如同暗红色的太阳。
国王蹲下身,再次挥斧,粘稠的鲜血飞溅,洒在他的脸上,溅出一片麻木。
“不能忘记,这是我给自己设立的最低底线。而我记忆力很好,我还记得我们上次讲到了第六次泰拉防御战,我出阵应对被亵渎了尸骸重新拉起的康拉德·科兹。现在继续吧,听吧,孩子,你很喜欢听,我记得的。”
“康拉德他本来就很疯,他的天赋既是恩赐也是诅咒。在他死后,灵魂被祂们夺走并污浊后更是疯得无可救药。我很清楚,对付他不能以寻常战法,否则只会让死伤越来越多。”
怪物不断地嘶吼着、翻滚,头一次表现出了想要躲开的意愿。而国王没有让他如意,那把斧头一次次地砍入胸腔、脖颈或头颅。
四周黑水激荡。
“于是,我直接对他广播了我的所在地。只有我和他,附近最近的防守力量赶到也需要至少十分钟,而十分钟已经足够我们杀掉彼此上百次了。所以我清楚他一定会来,因为那时的泰拉上只有我能称得上一个值得的猎物。”
“果不其然,他来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来的时候很清醒或许是最后一次清醒。他告诉我,他为我们创造出了一个机会,他给了我一串位于太阳系边缘的坐标,又解释了一通看似胡话的东西,然后就再次陷入疯狂。我杀了他,结束了第六次防御战。”
“午夜领主找上门来,要求我提供和他们原体相关情报,于是我告诉了他们真相,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坐标。你知道我在那儿看见了什么吗,孩子?”
怪物的身体上开始燃起漆黑的火焰,国王的右手稳如钢铁,每次挥斧都坚决且精准,如一个机器人,可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颤抖。
“我看见一个死亡世界,一个只有黄沙、尸骸和死寂的世界。这里曾是巴尔二号,圣吉列斯被强行堕落以后,他的家乡也受到了牵连。数不尽的恶魔从虚空中涌出,杀掉了这里的所有人,并以邪法将它硬生生地在物质界中移动了位置.”
“我们原本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忙于没完没了的战争,腾不出手去做别的事情,但康拉德却知道。实际上,他不仅仅只是知道这里的新坐标,还知道天使自杀后的灵魂就藏在这里,在打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
“他孤身一人,哪怕是我们的父亲都帮不到他,因为他那时已经重伤,完全是弥留之际,甚至无力维持星炬燃烧。若不是洛珈舍身殉难,恐怕它早已彻底熄灭。”
黑火入体,烧灼一切。恶魔哀嚎着、瑟缩着,终于忍不住了,手脚并用地逃离了国王。它趴在黑水中,火焰熄灭,就连成为焦炭的部位也只需要一眨眼便能恢复
然而,在恢复以后,它却颤抖着走了回来,跪于国王面前,引颈受戮。
“我来到那里,本以为可以拯救我兄弟的灵魂,但我失败了。”国王满怀悲哀地说,两鬓白发早已染上血色。“我后来做的每件事都失败了,我的兄弟们信任我,推举我为主帅,但我没能做成任何事。”
“察合台被四神魔军围攻,活活累死。佩图拉博不得不被葬入无畏,死于第九次泰拉防御战。多恩紧随其后,进入无畏。罗伯特·基里曼为了洛珈的牺牲不被白费,在第十一次防御战中坚决不退,战死星炬厅。莫塔里安失去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器官,四肢皆断,再无战斗能力,甚至无法进入无畏,只能放于静滞力场中等待生机。马格努斯试图重建网道,却在其中被邪神直接凝视,神智丧失,终日浑浑噩噩。科拉克斯想要效仿康拉德·科兹,在太阳系外围阻击鲜血魔军,被天使带入亚空间中不知所踪.”
再一次,他举起斧头。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孩子。”国王沙哑地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我失败了,彻头彻尾地失败了。我把这些血泪拆开揉碎讲给你听,是想让你从中吸取经验,以后不必遭此厄运,但我没想到”
他似乎是哽咽般地止住声音,斧头也迟迟未落。
另一只手接过它,势大力沉地落下。
猎人沉默地挥斧,一下接着一下,毫不停息。不知不觉间,那漆黑的烈焰已将他们彻底包围。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从脚底、从后背、从头顶接连不断地传来。
恶魔的头颅骨碌碌掉落在地,滚至黑暗之中。猎人走过去,捡起它,然后用斧头再劈。
他不讲话,哪怕一句话都不讲。直到粘稠的血覆盖全身,直到黑水不再沸腾、不再激荡,直到那形销骨立的怪物重新变成那个男孩,他才停手。
他转身,走向鲁斯,把斧头塞给他。
“多谢。”猎人说,声音沉得像是含着血。
鲁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男孩。后者脸上的空洞逃不过他的观察力,只这一点,便让他知道刚才那连番的虐杀对这孩子而言恐怕不存在半点折扣。
他忽然开口:“你真勇敢,就像莱昂·艾尔庄森一样。”
男孩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回过了神。无需任何人帮助或提醒,他醒来的一瞬间便看向了跪地不语的国王。黑火熊熊,虚无崩塌,微弱的光亮从他们头顶缓缓洒落。
男孩笑了。
“要小心。”他轻轻地说。
黑暗碎裂。
国王的眼泪砸落地面。
男孩的尸体开始扭曲,某种超乎想象的恶念从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中一点点涌出。无数人的死,无数人的惨痛——就此被融为一体。
彻底的阳谋啊。鲁斯想。不杀了那孩子,就没办法脱困。可若是杀了他,这东西就会出来
芬里斯人叹了口气,举起酒神之矛。
“来吧。”他对那个已再无任何束缚的恶魔发出挑战,神情专注异常,冷峻无比。
——
m40,掌印者之塔。
翻滚的风暴吹过砖石的缝隙,震荡、摇晃、冰冷。自然环境已糟糕至此,此间以黑白为主色调的屋内却依旧没有点燃任何取暖之物。
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位于房间中央,正在翻书。
他皱着眉,神态看上去正介于不耐烦与思考之间。银白色的束发略显杂乱,他的长袍上也满是灰尘,活像一座雕像,令人不禁发问:他到底在这儿呆了多久?
没人知晓答案。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男人头也不抬地给了许可。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以金线缝住了嘴唇的兜帽身影举起手,做出了一长串复杂的手势。一个身着阴森甲胄,眼眸漆黑一片的巨人低着头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转过身的男人将这些尽收眼底,眉头越皱越紧。
“我知道了。”他简短地说。“让他们做好准备,再通知时间庭,让所有的特工都携带时间弹武器出动你叫什么,夜刃?”
“阿凡纳齐翁,大人。”
“进来。”掌印者说,并伸手握住他的天鹰之仗。
金焰本可刺目地绽放,但他特意收敛了力量,让其维持在了一个极低的光亮。夜刃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怀抱着头盔踏进门内。在他身后,木门缓缓合上,仍是吱呀作响。
“赶来送信花了你多长时间,阿凡纳齐翁?”
“时间?三天,大人,我本来就在太阳系附近——”
“——不。”掌印者堪称粗暴地打断他。“我问的是你的体感时间,你觉得送信花了你多久?”
阿凡纳齐翁沉默数秒,答道:“至少一整年,大人,但我以为这只是亚空间航行的自然现象。”
掌印者对他的补充说明毫不在乎,只是继续追问,语气仍然冰冷:“你以自己的直觉检验过这个答案了吗?至少一整年?你确定?”
“.我确定。”年轻的夜刃深吸一口气,神态变得既紧张又严肃。“如您觉得不够保险,我可以接受记忆调取和心理暗示。”
“没那个必要。”掌印者抬手一挥,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紧接着是一段沉默,阿凡纳齐翁站立难安,如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那般难受,却没想到掌印者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非常柔和。
“过来吧,年轻人。”
夜刃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竟发现那张脸上眉间的深刻已被抚平了——而且,天鹰之杖不知何时也已恢复了那闻名遐迩的剧烈亮光。
不好!
阿凡纳齐翁立刻便想闭眼,夜刃们的基因种子非常纯洁,但也不是没有。他敢肯定,如果自己不这么干,起码要瞎上一整个月。
然而,当他真的闭上眼睛,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阵疼痛并未到来,而室内的温度也忽然升高了。
阿凡纳齐翁尴尬地低下头,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却好死不死地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让他一眼便看见了一对位于掌印者身边的脚印——那是种隐而不发的金色,燃烧的力量被牢牢束缚在其内,毫不外泄。
“少看、少问。”掌印者的声音适时地抵达他耳边,依旧很柔和。“不过,我倒是还有些问题想问你,愿意回答吗,阿凡纳齐翁?”
“这是当然,大人!”
“别那么严肃。”掌印者说,他的脸似乎正在微微抽搐,其中以嘴边和脸颊部位最为明显。
阿凡纳齐翁抿紧嘴,再次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他已经后悔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个任务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舰队里杀点什么.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来到了太阳系,看见了要塞长城,甚至还见到了掌印者,这已经完全值得。
“.算了。”
许久的沉默过后,阿凡纳齐翁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紧接着,掌印者的声音便再度恢复了那种冰冷。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夜刃。”掌印者兴致阑珊地说,转过身去,再度翻起了书。不过短短半秒钟后,木门便再度传来了开合之声。
而被他靠于桌面上的天鹰长杖,其光亮也再度爆发。不仅如此,这一次,那亮光竟然再上了一个等级,已经来到了足以使人彻底瞎掉的地步。
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开始在马卡多耳边汇聚。
“还好我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细节.不然他就要失去视力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马卡多一边翻书,一边不咸不淡地回答。“既然恢复得这样好,这么有精力,何不想个办法管管佩图拉博呢?”
“他怎样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一收到罗伯特·基里曼的消息,他就开始坐立难安,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自然月了,他还是没平静下来。”
“久别重逢总是会让人心绪难安的,吾友。更何况,这可是亲人死而复生,难道你就不能容忍一下他这片刻的激动吗?”
马卡多冷哼一声,放下书,突然伸手握住长杖,声音已变得极为严肃。
“容忍?这种形容词?你的讽刺能力真是日益见长。挑明了说吧,我并不担心他,我担心的是这批从异形藏库内被释放的人”
“为什么?”
“明知故问,莫说你不清楚卡里尔与那异形做的交易。也别说你不知道最近从暴风星域传来的消息——死灵方面爆发了一场内战,据说,有一名霸主被彻底放逐了,不仅只是被剥夺了身份,甚至还被宣布为叛徒,遭到所有死灵共同的敌视与追杀。”
“你担心无尽者塔拉辛会因为他受到的迫害和污蔑做出些试图向他的同类证明自己忠诚与清白的事情?”
“这是自然。”掌印者说。“我不相信那异形没在这些人身上留下后手,而如果它想重回自己过去的身份,它就有很大的可能性这样做。”
“但也可能不会.”
“对于死灵这种异形而言,我不认为它们有任何可能接受自己生前的身份被剥夺。它们本质上不过只是一群活体墓碑,除了记忆以外什么都没有,遭逢如此剧变,不陷入疯癫根本不可能。以那个异形的性格来看,它绝对会想方设法地自救。”
“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似有若无的声音笑了笑。“所以他更可能直接去找我们的疯朋友。”
“.你说什么?”
“他更有可能——”
掌印者重重地打断他,横眉怒目,声音重若雷鸣。
“——谁疯了?卡里尔·洛哈尔斯那天杀的蠢货又干了什么?!”
没有人再回答他了,只剩下塔外不断的风声。掌印者脸色难看地深呼吸了一次,提着长杖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