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才派人去开封府通知,韩琦再快也不至于今早就能赶来。这说明韩琦在没得到消息之前,他就连夜动身过来了。
肯定有事。
崔桃赶紧爬起身穿衣服,匆匆洗把脸。
王四娘和萍儿并排站在一起,俩人的表情一致地看向崔桃。
崔桃用清盐水漱口了之后,缓缓转眸,瞟向俩人。
“你俩在搞什么鬼?”
“我们听说韩推官是带着大雁来的!”萍儿激动道。
王四娘则开始嘿嘿笑,一副我当年的预言果然成真了的样子。
《白虎通义·嫁娶》有言:“贽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大雁为忠贞之鸟,另一半去了,余下的那只也不会再觅配偶;又因为大雁顺阴阳往来,遵从长幼有序,寓意着家庭和睦。在婚嫁习俗上,男方求亲都会以雁为贽。
所以,这大雁可不是随便送的,年轻男子拿着上门,那就寓意着来提亲了。
崔家人之中,韩琦认识的女子只有崔桃,如果他真拿大雁了,大家自然会以为韩琦的意思是要求娶崔桃。
“崔娘子可以啊,跟韩推官都到了这一步居然不告诉我们。”王四娘忽然想起来了,追问崔桃,“那把桃花扇是不是就是韩推官送你的?”
崔桃轻笑了两声,一点都被王四娘的话给‘诈’到。
她不信,不信韩琦会在不经她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带着大雁来求亲,也不信韩琦会挑在崔家最‘内乱’的时候。这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更何况韩琦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崔桃眯眼打量两眼王四娘和萍儿,质问她们:“哪来的谣传?”
“一早我去厨房,听府里人都这么传。他们说韩推官突然来拜访,带了一对大雁,府里要有喜事了。”王四娘连忙解释道。
先见人再说。
崔桃嘱咐王四娘和萍儿准备早饭,别忘了把她昨晚腌好的羊排剁成小块备好。俩人应承后去了,崔桃就赶紧翻出她的桃花玉扇,飞快地跑去见韩琦。
听说韩琦此刻在前院正堂,大伯崔劳正在接待他。
崔桃往前院奔的时候,路遇了两名家仆,俩人都特意跟崔桃道恭喜。
崔桃直接把俩人叫住,问是谁传了这话。随后她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谣传的源头,原来是在前院负责奉茶的大丫鬟锦秋。
粗略估算,韩琦抵达崔府尚不足两炷香的时间,消息就传得这么快,显然不正常。
有人大概想靠传谣污损她的名声,尽管这谣言总会澄清,污损的程度有限,这还是使出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手段,显然在故意针对她。
在前院伺候的丫鬟可都是府中精挑出的最优人选,她们代表着崔家的脸面,要随着男主人一起去接触官贵。主人家不管做什么说什么,这些丫鬟们第一该谨记的事情便是守口如瓶。
听说此刻锦秋正在前堂内伺候,崔桃便正好来见韩琦。
崔劳与韩琦相聊甚欢,虽然二人浅聊不过几句,但崔劳心里头已经非常喜欢和欣赏韩琦了,真恨不得把韩琦当神君一般供起来。他不禁更恨自己女儿少,还都嫁人了,不然还可以抢上一抢。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有貌、有才、稳重又性纯一的人物,谁会不喜欢?想来在汴京高门之中,韩推官也一定是最炙手可热的择婿人选。
若有崔家女儿能得幸嫁给他,他这个做族长的脸上也颇有荣光,赶紧扒拉扒拉家中仅剩的几名闺女……
崔劳思量之际,就听到通传说七娘来了。一见身着碧色素裙,面容皎皎如明月的崔桃,崔劳的心思顿时就活泛了,他随即就看向韩琦,这不正是郎才女貌?
崔劳美滋滋地想着可能性,随即又觉得因为崔桃坐牢又验尸的经历实在是硬伤,可能性似乎不大,暗暗觉得失落中……
“听说韩推官带大雁来了?”崔桃略行见礼后,便直接问了。
崔劳往谷底正跌的心顿时激情升起,俩眼冒光地打量这俩孩子。瞧这俩孩子好像非常相熟啊,那就是说有戏?而且最最最重点的是他听到了什么?大雁!原来他没多想,韩推官真要来做他们崔家女婿了!?
崔劳瞬间春风满面,笑容灿烂,正欲开口张罗一下这事儿,也要象征性地‘训’一下崔桃这样直接不大好。好歹人家是来提亲的,咱们得装装相呀……
“什么大雁?”
韩琦随后一句反问,倏地将正美滋滋地腾云驾雾在天上飘的崔劳,给狠狠拍到地上了。
崔劳笑容渐渐消失,迷茫望着二人。
“外传韩推官带了大雁来,便想问是不是?”
崔桃回话完毕,就对上了韩琦的眼睛,便在他墨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韩琦今天穿着藏青色锦袍,腰束玉带,样子比往日更显沉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见家长他才有如此扮相。不管怎么样,深色衣物的确更衬他面如美玉,姿仪无双,很好看。
随着崔桃的问题,崔劳暗暗祈祷:如果是,他一定每天在佛祖面前虔诚焚香三年,绝不虚言!
“不是。”
崔劳:“……”唉,省了!烧不了香了!
崔劳受刺激地缓和了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桃问:“谁是锦秋?”
屋内四名伺候的丫鬟之中,有一名身穿绿衣年十七八的女子上前行礼,应承她就是锦秋。
崔桃打量这丫鬟的姿容,倒真不愧是府里的一等丫鬟,有样有貌,乍瞧着也像很规矩。
“可是你传了此话?”崔桃质问。
锦秋愣了下,焦急跪地解释道:“婢子没有,婢子偶然见韩推官的随从拿着的笼子,里头装着长羽的活物,便在煮茶的时候与厨房的人闲聊,说那活物也不知是什么,谁知那些人就乱传了呢。”
锦秋急得哭起来,连连磕头赔罪,请崔桃和韩琦宽恕她。
崔劳尴尬地起身,也对韩琦作揖赔罪道:“怪崔某驭下不严,让韩推官笑话了。”
韩琦知道崔桃不是因小事就闹的人。
“我不过刚来,贵府一名婢女之言便得满府皆知,这可不止为驭下不严。”
这是崔桃打算说的话。
韩琦在官阶品级上高过崔劳,此话由他来说倒是更合适,便先行替崔桃把话说了。
“是是是,崔某一定好生处置此事。”崔劳狠狠瞪一眼锦秋。
锦秋低着头,身子簌簌发抖,轻轻啜泣落泪,竟彰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美。
人哭是哭了,但哭得很有别味儿,也不像是因为真的害怕才哭。
“复述一遍你的原话。”
崔桃警告锦秋不许错一个字,回头她也会找听她造谣的那些人复述。
“错一字便受十杖。”
崔桃说完还不忘提醒今秋,让她在这前院受杖刑,可是要扒了裤子打的。
崔劳闻言便想说崔桃,韩琦刚好朝他看过来。崔劳立刻闭嘴了,总不能给外人瞧笑话。
锦秋两度用她含泪的杏目望向崔劳,见崔劳根根本不看自己,也没有为她说话,只得按照崔桃的要求实话实说。
“婢子说:‘韩推官随从提着一竹笼,里头瞧着装俩活物,挺大的,还有一根灰羽落在地上,也不知什么活物。不过瞧着那随从一脸喜悦的模样,想来是有什么喜事了呢。’”
锦秋不敢不说实话,挨木杖倒不算什么,但若真被当众扒了裤子打,那她以后在崔家就没脸了,头都抬不起来。
崔劳本听锦秋的解释真以为她无意。可如今一听这原话,什么‘挺大’、‘俩活物’、‘灰羽’、‘一脸喜悦’、‘有喜事’……哪里像无意?对,她确实没提大雁,但这些话听起来她就是摆明了在说大雁!谁听了都会误会!再者说,这涉及求亲的喜事,在人来人往的厨房一念叨,那肯定传得飞快,她作为前院一等丫鬟岂会不明白这道理?
崔劳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为何崔桃突然不顾及场面地问责锦秋。他再看向锦秋的眼神儿立刻变了,这婢女的确是上了他的床,却也是正大光明的安排,跟他妻子报过的,她也系自愿,没委屈过她。如今她竟耍起了心计,便不能怪他不念旧情了。
锦秋似乎感觉到了崔劳的态度变化,再三辩白表示自己只是无心之言,她随即不停地磕头,倒把头给磕肿了,说了诸多赔错的话。
崔劳不禁有点心软,嘴唇微动——
“张昌,把那东西拿来。”韩琦突然出言。
随后就见张昌提着一个罩着布的竹笼进来,竹笼落地,蒙布便被掀开,两只羽色华丽的雉鸟便露了出来。
通身有白、棕黄、桂红、青蓝以及带白点的黑,唯独不见灰,羽色十分光泽发亮。若硬说把黑色或棕黄看错了为灰,却也不大可能,种鸟只是羽缘为这种毛色,若有整根毛掉下来的情况,也无法仅用‘灰’一种颜色来形容。而且这种鸟的鸟羽不论其大小、颜色和宽窄长度都与大雁的羽相差甚远,若真落羽一根,也断然不该错认为大雁,除非装糊涂强认。
显然是有意造谣了,所谓的‘无意’,都是在装无辜狡辩。
锦秋在看到这两只鸟之后,也傻眼了,晓得自己那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话,却是漏了个大洞,被锤死了。
昨夜崔柳及其房中人都被秘密圈禁,看管起来,如今整个崔家,知情的人依旧不多,包括崔劳都不知道。
崔桃本就担心崔府里还留有娇姑一类的人,混迹在其它几个房中,正琢磨着该怎么肃清这帮人,如今这就主动冒出来一个来了。
崔桃先检查了锦秋身上和口中是否干净无毒后,才审问她为何要如此做。
锦秋开始还不认,这一次真哭了,鼻涕眼泪横流,哭相极丑,却死咬着唇不肯坦白。
崔桃将圆饼香送到锦秋跟前,锦秋顿时吓得浑身哆嗦。
“你若怕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我有解蛊之法。你若不怕这个,我就点燃试试看。”
“怕,我怕!求七娘救我!”
锦秋立刻坦白认了自己是地臧阁的人,受训于娇姑,领命在府中做事,负责协助和保护崔十娘。崔十娘早就下过命令,让她们但凡有机会污蔑崔桃,不论大小,只管趁机行事,不必上报询问。
崔劳听得一脸懵,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十娘那么本分老实的孩子,为何要这样针对七娘?
“其中缘故稍后跟伯父细说。”崔桃令锦秋老实交代府中还有多少同她一样的人。
今秋说出了三个名字来,至于还有没有更多的,她就不清楚了。她还交代了出了娇姑在深州训教女子的地点。
韩琦立刻命张昌拿他的信和官印去府衙调人去查抄。
“何必这么麻烦,让三哥去就是了。”崔劳推荐崔茂,因为崔茂是深州知州。
“他不太方便,其中缘故稍后跟伯父细说。”崔桃又对崔劳道同样一句话。
崔劳更一头雾水了,而且这雾水的量都够给他洗澡用了。
崔劳一把年纪了,很少做挠头的动作,但这会儿他已经挠了七八次头了,再这样下去他都怕给自己挠成秃瓢了。这家里好像悄悄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都不知道?他可是长房长子啊!啥都不知道这未免也太惨了!
随后,崔桃就带着韩琦去见崔老太太。崔劳赶紧跟上,他得解惑。
“韩推官为何这么早来了?”在去的路上,崔桃小声问韩琦。
“天机阁和地臧阁的案子,已全归开封府管辖,不分地域。”这会儿崔劳在后头挠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所以此刻韩琦看向崔桃的时候,眼神里有明显流露出的温柔,完全不像刚刚那般公事公办的冷淡样。
“那六郎带那么漂亮的两只大鸟是作甚?”
“给你吃的。”韩琦回答的语气理所当然。
崔桃禁不住抿起嘴,愉悦了。一听吃的她就高兴。她自从回家后,就是勾心斗角,警惕防备,又要查来查去,她已经好几顿没好好吃饭了。果然还是韩琦了解她,便是他连夜急着赶来查案,都不忘给她带吃的。
“那么漂亮的鸟一定好吃。”
……
到了崔老太太那里,崔劳才借光听了崔桃跟韩琦讲述整个调查经过。
崔劳傻眼了,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中,感觉非常不好。
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三弟居然敢带着崔柳李代桃‘活’。而且万万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挺老实无害的崔十娘,竟跟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地臧阁有关。居然在年十三岁的时候,就算计起自己的亲姊妹,令她背负冤名至今,受尽三年苦难。好生歹毒的孩子,她到底有没有心?
突然听这些事儿,崔劳可能还觉得恍惚,有几分觉得那么不真实。可就在刚刚,他亲眼见识了锦秋的算计,这才意识到他们崔氏大族,如今已被恶虫叮了,并未数量很多。
“兹事体大,必须肃清!严惩!”崔劳郑重跟崔老太太道。
他真真后怕至极!
崔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庆幸自己好歹还有个正常儿子。得知锦秋竟然也是地臧阁一员的时候,崔老太太还真担心崔劳跟崔茂一样在女色上犯糊涂。
“人醒了。”王四娘赶来告诉崔桃。
为了避免再出现像娇姑那种情况,崔柳及其丫鬟的身体也都仔细检查过,将她们身上暗藏的用于自尽毒药都给处理干净了。
韩琦便借崔老太太的花厅一用,审问起崔柳。
崔柳至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记得昨晚喝了崔老太太给的什么清火茶,便觉得困倦睡过去了。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浑身都被绑上了,还躺在了地上,她的丫鬟们也都是如此。
崔柳起初还以为崔家遭了贼,或是她遇到了什么采花大盗之类,正琢磨着该如何应对贼人,就见门突然开了,王四娘和萍儿带着几个婆子进来,将她们往老太太房中押。
丫鬟们也都跟崔柳一样疑惑,纷纷吵闹着质问缘故,结果都被堵住了嘴。
过来这一路,崔柳发现平日里常有家仆来往的地方,突然都没人了。她越发预感不妙,却暗暗在心中祈祷事情最好不要太坏。
等她被押入了花厅,见崔老太太和崔劳只坐在旁侧,发现上首位端坐一位俊美无双的男子,这人竟然比吕二郎还要英俊。崔柳疑惑环顾屋子一圈,随即在角落里的桌案后看到了正埋首,研墨铺纸的崔桃。
“婆婆,大伯,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何会被绑起来?”崔柳声音乖巧地询问。
这时候,忽有一人影冲进门。
崔枝闯进花厅后,看见跪地的崔柳,二话不说就高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还觉得不解气,上去就揪她的头发。崔柳尖叫起来,因为浑身都被绑缚着,她没法还手,只能扭动身躯躲避,但头发却被崔枝揪生疼,她疼地哭起来。
“你扪心自问,我从小到大对你怎么样?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你,我还央求我母亲怜惜你。因你无父无母,让她把你当亲女一般对待。你可倒好,竟对我下蛊!好歹毒贱人!我从没骂过人,但我今天要骂死你,所有恶毒诅咒都给你!”崔枝使劲儿薅崔柳的头发,当即就薅下一缕下来,崔柳被揪得嗷嗷大哭。
崔枝随后被崔老太太的人拉远了。
崔枝委屈地掉眼泪,把因为刚刚厮打又开始出血的双手亮给崔老太太看。
“婆婆,她好狠毒的心,给我下了好多小虫子在身体里,幸而有七姐救了我!”
崔劳见了崔枝那双手后,不禁瞪大眼,越发确实地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崔柳的歹毒。
“有什么委屈回头说,祖母自会替你做主。如今还有外人在,成何体统!”崔老太太嘴上这样说,手却心疼地拉住崔枝,用帕子将她手上的伤口包裹起来。
复而再看向崔柳的时候,崔老太太眼里含着泪也带着恨,恨极了这么多年竟然养了个白眼狼,说她是白眼狼都是夸她,她是比狼还禽兽不如的东西!
崔柳发髻被扯得凌乱,她狼狈地跪在地上,披头散发,额头上还有血顺着鬓角流下,刚刚被崔枝用指甲抓伤了。
因听到崔枝说蛊毒,崔柳便意料到事情败露了。因为事发太突然,她很恍惚,很吃惊,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她完全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败露了,弄不明白是哪里出了破绽。
“娇姑死了。”崔桃这时突然告诉崔柳道。
崔柳又是一惊,抬头看向崔桃。
崔桃扯起嘴角,“看来你知道娇姑是谁。”
崔柳这才反应过来,娇姑在崔府是被称作王妈妈的,她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暴露了身份。
崔桃再看向跟着崔柳身后跪着的几名丫鬟,“你们可想招供?”
丫鬟们都不吭声。
崔劳突然想起崔桃之前审问锦秋的话,忙告诉她们痛快招供,崔桃可以为她们解蛊毒,但这些丫鬟都没反应。
“她们身上应该没有蛊。”崔桃记得她在崔柳那里的时候,那名叫细草的丫鬟还要试图焚香,引发她身上的蛊毒。如果细草自己身上带蛊,又怎会敢焚香。
崔桃为那名叫细草的丫鬟把脉,果然没查出异样。
“所以你们几个都是真正的死士?”崔桃问。
细草等四名二等丫鬟都垂头不言不语。其余六名三等和粗使丫鬟却都战战兢兢害怕,告饶表示她们冤枉,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崔桃就让王四娘和萍儿先去审这六人,谨慎过滤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
“侧重询问崔柳日常习惯,十娘与娇姑、锦秋等人往来时间,若回答得老实,则嫌疑较小。”崔桃嘱咐道。
二人应承,随即就带下去了六人。
余下的五人仍旧跪在地中央,乍然有种更紧张的氛围逼仄起来。
韩琦一直没说话,甚至有点小慵懒的靠坐在椅子一边,摆弄起手里的玉扇来。崔桃瞧他此状,不禁感慨这人学坏了,以前可没见他做正事的时候还会偷懒。莫不是她这个属下太能干,让他闲得慌了?罢了,该干的活儿她还是得干,毕竟这可是她的家事。
“父亲已经坦白了你的身份,你是他和苏玉婉的奸生子。”崔桃特意把‘奸生子’三个字放慢了说,刺激崔柳。
崔柳果然禁不住刺激,立刻被激怒了,瞪向崔桃:“昨天我就该杀了你!”
“你倒是比娇姑有胆识,认得快。”崔桃假意夸赞崔柳,继续问道,“既如此,就说说你当年为何要算计我在清福寺被劫持,为何要造谣吕公弼有怪癖?”
崔柳听崔逃这样问,自然清楚了她什么都知道了,更是懊恼后悔当年没有坚持让娇姑直接把人杀了,反而是听了娇姑的劝,什么要利用崔桃的姿色为地臧阁卖命,让她生不如死,让她成为一颗被物尽其用的棋子,等最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再受尽折辱而死。
可谁会料到她竟然还是那么好命,有机会遇见了韩大哥。娇姑的计划被搅乱了不说,这枚‘棋子’竟还反杀了回来,不仅令娇姑受反噬而死,如今她也被牵连了!
“三年前就该杀了你!”崔柳后悔至极,恨恨地咬着牙,随即还委屈地哭了。
“你哭什么啊,被你害惨了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有机会重回来一次,她根本看到如今这一幕。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你怎么就那么好命!你理该被娇姑训教之后送给老男人,被玩死的!”崔柳哭喊道。
崔茂和小马氏这时候进门,忽听到崔柳的话,俩人俱是震惊。小马氏直接用手捂住嘴,忍不住哭起来。
崔茂脑子一片空白之后,抖着手指着崔柳,痛骂她孽障不是东西。他当年费尽心机带她回崔家,对她特别照顾甚至超过了嫡女,怎么都想不到竟养出了个这般歹毒的禽兽!
崔茂气急了,还去踹了崔柳一脚,再要踹,就被张昌拉走了。这第一脚是韩琦有意让崔柳受辱,刺激她丧失理智,以便于道出更多证供。再踹的话,瞧崔茂那没深没浅的架势,若是没分寸把人弄死了,就不好办了。
随后,小马氏和崔茂都极力忍耐住个人情绪,坐在另一侧旁听。二人悲愤憎恨之余,都忍不住看向崔桃,却见崔桃正冷静专注地质问崔柳证供,俩人都不禁心疼心痛不已。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们的女儿有了如今这性儿,必然是无比巨大的煎熬和折磨。
崔茂最后悔不过,满心痛恨自己,恨不得找把刀自尽了,他太愧对自己的妻子女儿了。他看向小马氏,欲跟她道歉,可小马氏瞅都懒得瞅他一眼,只恨不得他去死。崔茂垂首,握紧拳头,更是嫌恶自己至极,他有罪!
“我是比你好命,不止得了吕二郎的心,还得了韩二郎的心,你说你惨不惨?”崔桃用只能让崔柳听到的音量,附耳跟她说。
崔柳激动地更加发飙,哭叫得双眼通红。什么温和,什么端庄,什么老实,什么本分……这会儿都不见了。
崔柳就跟疯了一样,好像伪装被撕开之后,她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得以爆发了。
“明明是我先对他好的,他却喜欢上了你,他误以为你是我,才会要娶你的!我不过是想把本属于我的人讨回来!我本来不想对你下狠手的,才编了怪癖故事吓唬你。谁知根本不听劝,却还是要打算嫁给他。”
崔柳随即告诉崔桃,四年前乞巧节的夜里,她见吕二郎在花园东隅醉酒倒地,被树枝刮伤了手,便去扶住了他,给他用帕子包扎伤口。不想她却被他突然抱住了,听吕公弼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你真好,我娶你可好’,崔柳顿时红着脸点头应了。
可转头过了一日,崔柳却听娇姑从崔老太太那里得来的消息,吕家有意撮合吕二郎和崔七娘的亲事,因俩孩子年岁还小,才暂且互相通气,等到了岁数就决定正式过礼订亲。此举也是未免过早订亲之后,双方中有一方出了意外,令另一方背负克妻或克夫的名声,如今大户人家订亲都这般谨慎的。
崔柳当时便觉得是吕公弼背叛了对她的承诺,便决定要忘了吕公弼。可巧她那天偏又一次遇见他,正见吕公弼一人拿着她昨日给他绑伤口的帕子发呆。崔柳这才反应过来,昨日她给吕公弼用的帕子是崔桃送给她的,上面绣着桃花,是误会了,是他把崔桃认成了自己。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一片安静。
崔桃眨了眨眼睛,轻笑一声,问崔柳:“你难道就没向他求证么?”
“我自然是要告诉她,帕子是我给他绑的。他惊讶不已,然后跟我道歉,说婚事已由长辈议定,无法更改。那晚冒犯了我,是他不对,他欠我一个人情,问我想要什么东西,他都可以给我。”
崔柳回忆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有几分失神,然后憎恨地瞪向崔桃,晃动着肩膀,似乎是还想伸手指着崔桃。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他!只要他!是你,若不是你送我那帕子,他就不会误会,也就不会跟父母说求娶的人是你,也就不会第二日议定好亲事!”
屋子里更加寂静,大多数人都在琢磨着这个‘误会’……
崔桃这时候发出的嗤笑声,就显得尤为清晰。大家不禁都看向崔桃,崔柳则狠狠地瞪着她,似乎等着看当崔桃意识到吕公弼对她的喜欢只是误会后,她有多尴尬可笑。
但并没有!
崔桃嗤笑之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崔柳:“是你误会了哦,他一直心悦的人就是我。祖母跟我讲过,我在十岁时寿宴一首琴曲便引得他中意了。那晚是有误会,却是他误以为你是我,后来听你坦白了,他若真中意你,当时亲事未定,为何不能更改?不过是因为无意间冒犯了你,他感到抱歉,又不好意思当面陈清缘故令你难看,才会那般委婉地告诉你婚事已定,无法更改。”
一个帕子就决定了一个男人对哪个女人用情至深,未免太可笑了。
崔桃随即向崔老太太和小马氏求证,好让崔柳心死得彻底。
“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一直格外关注。至于崔家的其他人,他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呢。”小马氏道,“我还记得四年前他为何喝醉呢,是你在那之前跟他拌嘴了。他关心你,说你年少不该多喝酒,你偏要喝,还偏不和他喝了,他才赌气自己喝了闷酒。”
这对小冤家小马氏和大马氏当时都有关注,都当趣事看的,所以小马氏对当年的光景印象深刻。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是不是……崔柳晃着头表示不信,接着尖叫起来。
“你如此恶毒,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可太正常不过了。”崔桃幸灾乐祸的口气特别欠揍。
坐在上首位韩琦,本来听小马氏讲述时脸色冷淡了,忽听崔桃此话,又忍不住勾起嘴角。他随即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继续旁听,任凭崔桃发挥。好像如今主审人不是他一般,他只是听挺热闹的。
“你们都在胡说八道!”
“韩二郎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长兄,”崔桃小声问一嘴,“你说让他在你和我之间做个选择,他会选谁?”
“你住嘴!”崔柳又被崔桃的话给刺激到了,“若不是因他,你早死了,哪会这会儿在我面前蹦跶,我哪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你们说我恶毒,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心悦上他了么?你如今为何还背叛他?枉他费尽心思,装成一个普通干粗活的穷小子跟你相处,转头还要四处暗中喝令其他人不许欺辱你。为了保你,他都跟我撒火了,还说我若再敢算计你,就对我不客气呢。呵,哈哈,你这种狐媚女人可真可怕,勾引一个又一个男人,想来那也是一个吧?”
崔柳瞪圆眼睛看向韩琦。
韩琦听到自己被点名了,收起手中的玉扇,回看向崔柳。讳莫如深的眼眸里,有着让人不敢靠近的疏离冷漠。
崔柳和韩琦对视一眼,就退缩了,但在她收回目光前,她乍然看见韩琦眼里有一丝笑意闪过。崔柳顿时吓得浑身汗毛竖起,随即她看向崔桃,却见崔桃正跟韩琦对视了一眼。
她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想羞辱崔桃是狐媚罢了,却没想到真的……
“你,你们——”崔柳愤怒又有几分恐惧地瞪向崔桃,猛地咳嗽两声,吐了一口血出来,随即晕了过去。
其余四名丫鬟见状,忙齐声呼喊崔柳。
随后,崔桃就用了巧法拷问除了这四名丫鬟的口供。虽然说是死士,终究是需要精神支撑她们去效忠,只要能把这个精神支撑点破坏掉,忠诚就变成相对的。
万幸这四名丫鬟忠诚的原因在于,她们觉得娇姑救了她们的命,是将她们解救于苦海之中的大恩人。崔桃便逻辑谨慎地给她们分析一番,她们遭遇的那些苦海很可能是娇姑的算计,是娇姑在盘算着想精神控制她们。一番有理有据的推敲引导之后,四命丫鬟都招供了。
四人对于地臧阁的具体情况倒是知情不多,她们的上级是娇姑,效忠之人是崔柳,一切任务都是由娇姑和崔柳分派。
每隔一月的十五,崔柳都会借去清福寺上香的时候见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们不清楚。崔柳的金银财物和消息都是娇姑从外带来,再转交给她们传送。清福寺见人也是,她们只负责在外围看守,至于崔柳在屋内见了谁,四五年了,她们都不清楚。
四名丫鬟还透露,他们通过平常听崔柳和娇姑闲聊得知,地臧阁阁主在谋划一件大事,足以掀天震地的那种,但具体是什么大事她们也同样不清楚。
再有,地臧阁阁主其实是在三年前,才得机会认亲韩综,一直有意拉韩综入伙,但韩综自小就认定自己是韩谏议家的嫡次子身份,并不想跟地臧阁扯上关系,甚至很抗拒。近两年之所以不太抗拒了,全因韩综瞧上了崔桃,因要照顾她,才不得不跟地臧阁有所接触。
娇姑因为要用崔桃拉拢韩综,就不得不暂停对崔桃的训教,也没让她去执行任务。但是崔柳对崔桃并不喜欢,一直逼催娇姑尽快物尽其用,折磨死崔桃。娇姑则每次都劝慰崔柳,她会尽快找一个合适折中的办法。至于后来她怎么做的,四名丫鬟依旧是不知细节。
半个时辰后,崔柳仍旧处在昏迷中。
崔桃不大乐意地给崔柳把脉之后,发现她急火攻心,竟然伤了身,想再审问她,至少要等一日。
居然自己能把自己气成这样,可见她性子有多极端。
“她每隔一月在清福寺见的人很可能是苏玉婉,母女之间的感情总要维系。”崔桃对韩琦道。
韩琦应承,有种不妙的预感,“明日正是十五,恰好是这月崔柳该去清福寺见人的日子,若苏玉婉如今已在深州,凭她的能耐,这里发生的事怕是未必能瞒得过她。”
这个推敲说出来了没过多久,便有一封飞刀信扎在崔府后门。
崔桃和韩琦一起看信上的内容:“明日清福寺,人换人。”
人换人,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