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诺,你可以走了。”
时隔一年又九个月,整整638个日日夜夜,随着看守员的一句话,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又检查了一遍已经检查了无数次的旅行袋,确保没有东西遗忘后我拎着袋子徐步走向通往大门的走道。一路上我都独自一人走着,严格遵守着离开时不道别不回头的不成文规定,最后在门口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我终于迈出铁门。
哐当~
铁门关上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了好久。我自由了,是的,我终于自由了,并且是提前被释放。我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的空气就是比在里面要清甜的多。此时是8月盛夏,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虽然才早上7点,但阳光已经很刺眼了。我远远的看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看见我出来后就朝我走来,我手搭凉棚一看,是戴师傅。只有他来接我,因为我只把正确的出狱日期通知了他一个人,我不想有太多人来这种地方接我。
“不错,”戴师傅说道,“你看起来变化不大,依然很健壮。”
“嗯,我在里面也有锻炼,可没偷懒。”随后我展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走吧,回去吧。”
“嗯。”
我们坐在回去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熟悉又略微陌生的街景,戴师傅滔滔不绝的和我说着这一年多来外面的一些变化。当公交车开到快到一个站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音乐,于是当公交车到站时我下意识的跑下了车,戴师傅紧随其后。
“怎么了啊,还没到站呢。”
“我想进去看看。”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家音像店。
可能是因为时间还早,音像店里的人不算很多,只有几个和我差不多般大的学生。原本这个时候我也应该高中毕业放暑假的,可如今却……
店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我对一个店员问道:“请问你们现在音响里放的是什么?”
“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大约是在十年前,只不过一直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你们店里有的卖吗?”
“有的。”随后店员把几盘磁带拿出来摆在桌上。
我把那几盘磁带都买了下来,不过钱不够,幸好有戴师傅在。
回到熟悉的家中,我看着四周,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就是多了很多修自行车的零件工具,虽然有点乱,但也还算整洁。我里里外外走了一遍,没看见父亲。
“我爸呢?”
“嗐,看我这记性,这个点你爸应该还在摆摊儿卖鸡蛋饼呢。走,我领你去。”
戴师傅带着我去了父亲摆摊儿的地方,我远远的看见父亲满头大汗的忙活着,虽然忙碌,但是脸上满是阳光的笑容。我慢慢地走向他,父亲一直都没注意到我,直到我走到他身边他才看到我,然后愣在那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爸,我回来了。”
父亲依旧愣着,而旁边买早饭的人则催促道,说:“老板,愣着干嘛啊,还做不做生意啦。”
这时父亲才回过神来,对买早饭的人群说:“不做了,今天不做生意了。”
“为什么呀?”
“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回来了。”
“爸,”在众人纳闷的眼神中我拥抱着看起来日渐苍老的父亲,“对不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随后我和戴师傅帮着父亲收摊回家,到家后父亲急忙烧水,说让我洗澡,还让我把在少管所穿过的衣服全都扔了。当我在洗澡的时候,父亲说和戴师傅出去买菜。洗完澡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年多没回来还是这么整洁,看来父亲有常常打扫。忽然我想起一件东西,急忙去找,还好,那些孙静珂写的复习资料还在。我躺在床上看着她的字迹,想起以前的好多事,不知道她这一年多来过的怎样。
没多久,父亲和戴师傅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了,看着父亲瘸着的腿我心里不禁感到一丝愧疚与心疼。
“把菜给我吧。”
“没事,我来吧。”
“给我吧,以前不也是我做饭的嘛,难道我一年多没下厨你就嫌弃我了。”
“哪有。好吧,你做就你做,给。”
“你腿不好,就先歇着吧,厨房交给我和戴师傅就可以了。”
“好咧。”说完,父亲去了房里。
“喂,是浩廷吗?”房里传来父亲打电话的声音,“是我啊,沈叔啊。告诉你啊,沈诺他回来了,对,对的,这孩子故意没告诉我正确的时间,怕我去接他累着。你中午有空吗,来吃个饭吧。嗯,好,好,诶对了,记得把静珂也叫上啊,好,好的,那待会儿见啊。”看来我今天会看见她。
炒菜炒到一半,我就听见有人敲门,父亲去开门,把梁浩廷和孙静珂迎进门,我转头看去,与她四目相对,她没怎么变,还是美得如此简单。她冲我点头致意,随后尴尬的转开视线。
吃饭的时候父亲高兴的和戴师傅说着我,而我和孙静珂则一言不发,她低着头只顾吃碗里的饭菜,而梁浩廷也只是时而附和着父亲说话,我们三人显得有些尴尬。
“沈叔,戴师傅,那我们就先走了,”吃过饭后,他们俩就准备回去,“有空再来看您。”
“好好好,路上小心啊。”
随后两人就出门离开了。
她走了,就这么走了,我们甚至都还没说上话。这会是我在她出国前最后一次见她吗?我想应该是的。
“爸,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我就追了出去,没多久我就赶上了他们,见到我赶来两人都停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梁浩廷问道。
“我来送送你们。”
梁浩廷看看我,然后又看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遂说:“我还有别的事,你们聊吧。”然后他就骑车走了。
“陪我走走吧。”我对她说道。
“嗯。”
这条路我曾经陪她走过,就是四年前她被外公责打,跑来找我的那次。
“最近好吗?”我问道。
“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三就要走了。”
“哦,那我回来的正是时候,还能跟你道个别。”
“嗯。”
“对不起,在里面我不见你是因为……”
“别说了,我都理解。”
“谢谢你这一年多来常常去看我爸。”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准备继续念书吗?”
“不了吧,我想先找份工作,我不想我爸太辛苦,况且我也不是念书的料。”
“没关系,只要你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都沉默着。
“我到家了。”我们走的真快,应该走的慢一点的。
“哦。”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我……”我应该说吗?我应该在这种时候说吗?这种时候说有用吗?“我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学成归国。”我想了想,还是先不说了吧。
“呵呵,”她笑了笑,“这道别真是有够老土的。”
“是啊,你知道的,我不太会说话。”
“不会啊,至少你挺会说谎的。”
我不语。
“那……我先上楼了,你也好好保重,好好照顾沈叔叔。”
“嗯,再见。”
“再见。”
晚上,我和父亲坐在客厅喝酒闲聊。
“这些年幸苦你了。”我说道。
“没事,自己摆摊儿赚得多,还不用看老板脸色,也挺好的。”
“那你老是一个人一定很无聊吧。”
“这倒是有点,不过好在戴师傅常常来看我,还有你那两个同学也是,所以也还行。”
看来这一年多来他们的确帮了父亲不少。
“过段时间我想找份工作。”
“也好,不过也不用急着找,你刚回来,就先休息一段时间好了。”
“嗯。”
“静珂她要走了是吗?”
“嗯,下周三的飞机。”
“你要去送她吗?”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想她的家人应该不太愿意看见我出现吧。”
“就因为那件事?”当年老师也把那件事通知了我父亲。
“嗯。”
“我只是觉得她这样一走你们又是好久不见,所以觉得你还是去送送她比较好。”
“送了又怎样,见了又怎样,又改变不了什么。”
“随你,如果你觉得实在不方便就别去了。”
被他这么一说本来已经坚定不去的心现在似乎又有点动摇了。
“爸。”
“嗯?”
“中学那时候你怎么都不问我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问的,我相信你做事有分寸。”
“呵,”我冷笑着,“我要是真有分寸也就不会进少管所了。”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现在都学会好好面对将来了,你又何必纠结过去犯下的错呢。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去睡吧。”
“嗯,晚安。”
“送了又怎样,见了又如何,又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我说是这么说,但真到了这一天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去了,但是我并没有现身,只是躲在远处远远的看着。她身边围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她的亲人。梁浩廷和他们的朋友王啸海也来了,有几次梁浩廷回头的时候差点被他发现我。到了大概10点左右,我想应该是要上飞机了吧,她开始检查行装背包,然后和所有人一一拥抱道别,随后拖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入口。她并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跟家人难分难舍,走的很干脆,这或许是她避免不舍的一种方式吧。
最终,在亲人、朋友还有我的注视下,她消失在了人群中,随后她的亲人们以及梁浩廷转身准备离去,我急忙躲起来不让他们发现。
“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正当我躲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对我说道。我从角落里出来,看见梁浩廷一个人站在那儿,我说:“你早就看到我了?”
他点点头。
“那……她知道我来了吗?”
“我没和她说。”
“谢谢。”
“不客气。”
“怎么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回去的路上梁浩廷向我问道。
“呵,怎么最近老有人问我这个,我有这么不让人放心嘛。”
“这不是大家关心你嘛。”
“我能有什么打算,就找工作呗。你呢?好学生。”
“我?我就继续念书呗。”
“你现在……日常生活还可以吧。”
“勉强凑活吧,猴子他妈妈每月给的房租基本够我生活的,高中的学费也多数是学校免掉的。至于念大学的费用我已经和学校联系过了,学校同意我分期付,所以以后空余的时候我会找份兼职做,如果将来能拼到奖学金的话我想学费基本没问题了。”
“听起来好像挺幸苦的。”
“其实也还好,反正只要熬过这四年就好了。”
其实有时候想想梁浩廷这十几年来过的也挺不容易的,贫穷困苦,亲人早逝,似乎世间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如果他能生在一个普通家庭那该多好,那样他就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不用为了生计而烦恼,更不会去参与那桩该死的绑架。
“其实……她心里是有你的。”他又说道。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感觉得到。”我又想起了那年她在月光下流的那滴眼泪。
“搞了半天你们两个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啊。”
我不解的看着他。
“你在里面的一年多里,我们常去你家看望你父亲,顺带帮忙打扫打扫,而你的房间一直都是她打扫的,所以……”
“所以她看见那些东西了?”
“嗯。”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的房间是父亲打扫的。”
“既然你说你感觉得到她的心意,那你为什么不和她说清楚。”
“她都出国了,说清楚了又怎样,我和她的差距太大了。”
“你知道她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我不想她因为我和家人弄得不开心。”
“她的家人?”
“中学的时候她外公跟我谈过,他让我离静珂远点,而且我现在又蹲过少管所,我想她外公一定更不希望我和她有什么瓜葛了,这也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来了却没露面的原因。”
“那你是准备放弃了?”
“当然不是,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会努力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也不枉费她念了你这么久。我们一起努力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一天傍晚,我拎着啤酒和一些熟菜来到戴师傅家,印象中我已经好久没有和戴师傅喝酒了。一进戴师傅家先冲出来迎接我的依旧是九弟,九弟今年八岁了,也算是条老狗了,每次想到它那相对于人而言少得可怜的寿命,我就觉得揪心,不过我想能在戴师傅身边,它的这一生应该是幸福的吧。跟在九弟后面的是它的孩子,听戴师傅说它是去年出生的。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的关系吧,它看上去对我有点警惕,我蹲下来试着摸它的头,它先警觉的往后缩了缩,但最后还是让我抚摸了。它的名字叫辛巴,是戴师傅的儿子起的,一看名字就知道戴师傅的儿子一定很爱看《狮子王》。
我往里走去,看见戴师傅的儿子正顶着小板凳站着,看来是被罚站了。
“沈诺哥哥。”他对我打招呼道,“怎么好久都没见你来啊?”看来戴师傅并没有告诉他儿子我的事情。
“怎么了,你又挨罚了?”
“嗯。”
“为了什么事啊?”
“我跟人打架了,把那个人打伤了。”
“那你为什么打他呢?”
“是他先惹我的。”
我蹲下来,对他说:“你知道哥哥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吗?”
他顶着小板凳勉强的摇摇头。
“因为哥哥做错了事,所以要接受惩罚,要去少管所一年多,面壁思过。”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向他坦白了一切,或许我的这个反面教材能对他起到警示作用。
“那哥哥你做错了什么呀?”
“也是打了人。”
“那你打的是坏人吗?”
“是的。”宋威的确是个坏人。
“既然打的是坏人那就没做错啊。”
“那你觉得哥哥打架厉害吗?”
“当然啦,和我爸爸一样厉害。”
“那你觉得是出拳容易还是收拳容易?”我晃了晃拳头。
“当然是收拳容易啊。”
“为什么?”
“出拳要用力气,收拳又不要力气。”
“你错了,是出拳容易收拳难,出拳用的是力气,而收拳用的意志与胸怀。上帝赐予你拳头是希望你懂得驾驭,如果你只会出拳,不懂得收拳,总有一天会有人代替上帝收回你的拳头。所以你要记住,凡事能不用拳头解决的都不要用拳头。”
“如果我当年能早点悟出这个道理就好了。”戴师傅走出来说道。
“有得有失嘛,如果你当初没有年少轻狂惹到人,你也就不会遇到九弟,不会逃来这里,更不会认识你老婆,还有我。”
“说的也是。怎么样,”戴师傅对儿子问道,“知道错了吗?”
“嗯。”
“知道错了就好,要是下次再打架看我怎么教训你。把凳子放下来,去洗洗手吃饭吧。”
听到“释放”的消息,他儿子如释重负的放下小板凳,跑去洗手吃饭了。
因为是夏天,我和戴师傅搬了张小桌子坐到了外面,微风时而的吹过,感觉很舒服。
“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挺好的,唉!”我伸了个懒腰,“进去了才知道自由是多美好啊!”
“都出来了就别老说里面的事了,你工作找到了吗?”
“嗯,今天刚找到,所以这不就找你来庆祝了嘛。”
“是嘛,找的什么工作啊?”
“在一家饭店做服务生。”
“什么饭店?”
“金满楼。”
“不错嘛,那可是家大饭店,挺有名气的。不过做服务生有点……”
“你放心,我又不是做一辈子服务生。其实我刚开始是想去他们厨房做个切菜工什么的,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但厨房的事儿我还是会做点的。可惜他们厨房暂时不要人,所以我先在那儿做个服务员,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转。”
“怎么,你想当厨师?”
“想过吧,一来我还蛮喜欢做菜啊什么的,二来我确实想不出我能做什么体面的工作。”
“也好,厨师如果做得好也挺吃香的。”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为了她努力。”
“嗯,她是个好女孩,值得你努力。”
“那还用说。孙静珂!”我对着夜空喊道,“你等我!等下一次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看见一个很好的沈诺。”
“叫叫叫,叫你个头啊叫。”看来我扰民了。
“哈哈哈哈哈~”我和戴师傅肆意的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