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长信宫,可谓热闹非凡。
自上月圣上重病伊始,还未曾如此热闹过。
这一次之所以要办中秋宫宴,也是为了安抚民心。
下午时分,五品以上朝臣便陆续入宫。
此时的太极殿及前广场上,已经摆好了桌椅花草,朝臣们入宫之后,按照宫人引导默默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随着天色渐暗,入宫朝臣越来越多,但整个太极殿都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喧哗。
今日赵王一家也要入宫。
不过赵瑞是自己前来,并非同赵王一起。
太极殿主殿内,赵王领着赵王妃及一双儿女落座,目光却在殿中搜寻。
冯晓柔见他如此,低声道:“今日世子定会入宫,王爷莫急。”
赵王略有些不满:“昨日就派人去请他,让他今日一同入宫,结果连家都没回,也不知去了哪里。”
即便父子二人关系不亲,却也依旧是父子,正殿中的天子近臣和天潢贵胄都是一家家入宫,偏就赵瑞不跟自己亲爹一起来。
冯晓柔低眉顺眼,只能轻声安慰,倒是不太敢说赵瑞不是。
之前冯家的事赵瑞抬了手,她也不好再多惹是非,这些时候倒还能帮着赵瑞劝一劝赵王。
赵王正待说话,就听到不远处一阵热络喧哗。
抬头看去,就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一群年轻朝臣贵胄围着,正相互寒暄。
赵瑞个子很高,身形挺拔,加之面容俊朗不凡,确实是出类拔萃,让人见之不忘。
便是被一群同龄的佼佼者环绕,他也依旧是最出色的那个。
赵王不免有些骄傲,刚刚勾起唇角,却见宫中的黄门上前请赵瑞,把他安排在另一张桌案前。
赵瑞的位置比他还要靠前,几乎就坐在了四位皇子之下,身边便是几位阁老的位置,这个安排,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吃惊。
赵王身边的安国公扭头看了一眼赵王,语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倾书,还是你厉害,儿子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啧啧。”
这两声啧啧,把赵王的脸成功啧黑了。
且不提赵王这边如何心气不顺,赵瑞那边倒是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赵瑞不停起身同人见礼,待所有朝臣在大殿中坐稳,三皇子跟四皇子才姗姗来迟。
两位小皇子今年还不满十岁,却少年老成,兄弟两个一起来到太极殿,很平淡地坐在次辅张承泽身边。
赵瑞同他们一起读过几年书,倒也很熟悉,弯腰同他们见礼。
随着两位小皇子的到来,太极殿中逐渐安静下来。
除了宫灯灯花跳动的噼啪声响,偌大的太极殿仿佛没有人烟,安静得如同永夜。
赵瑞抬头,正巧看到了对面的次辅张承泽。
张老大人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岁,如今两鬓已然斑白,不过因着他身体略有些发福,倒是显得慈眉善目,并无多少威仪。
反而他身边只有不惑之年的首辅萧博远因为面白消瘦,看起来略有些阴翳。
似乎感受到了赵瑞的目光,张承泽抬头看过来,冲着赵瑞和蔼一笑。
赵瑞举了举茶杯,冲他点头见礼。
太极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数百人就这么安静坐着,大约一刻之后,大皇子李灿才带着笑慢慢行入殿中。
天宝帝身边并无皇后,太后也早就薨逝,因此天宝帝的龙椅之下只摆了两席。
左侧自然便是大皇子的桌案。
大皇子这一来,殿里殿外,朝堂上下,所有人皆起身肃穆。
大皇子淡淡笑了:“劳大人们久等,是我的不是。”
朝臣们皆拱手,无一人多言。
李灿也不在意。
他直接行至龙椅之下,淡淡看了一眼空落落的二皇子桌案,然后又去看两个小皇子。
三皇子跟四皇子年纪还小,同这个大哥压根就不太熟悉,也都很怕他,见他看过来,便不约而同立即起身,冲他行礼。
“大哥。”
他们乖顺的态度取悦了李灿,李灿颇为和颜悦色:“几日不见,你们又长个了,坐吧。”
天家兄弟这边其乐融融,满朝文武都默默看着,也不知今日唱的是哪一出戏。
待到李灿也落座,殿中更是安静。
就连灯花都不敢再跳,只安静地烧着。
如此静默片刻,一道熟悉而又洪亮的嗓音响起。
韩安晏朗盛唱诵道:“圣上驾到。”
随着他的尾音,清晰的脚步声响起,一行人快步往太极殿而来。
赵瑞静静站在首辅萧博远身边,余光往偏殿看去,便看到天宝帝被韩安晏搀扶着,一步一顿往大殿里行。
在场所有朝臣一起跪下行礼。
“恭迎圣上,吾皇万岁。”
他们唱诵再三,待到第三遍说完,天宝帝刚好行至龙椅前。
他坐稳之后,便道:“诸位爱卿平身,赐座。”
听声音,倒是比之前几次都要有些中气。
赵瑞心中安定下来,随着众人一起起身,坐回椅子上。
天宝帝穿着玄色礼服,宽大的衣摆遮住了他消瘦单薄的身体,面容虽依旧苍白,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了空荡荡的二皇子桌案前。
二皇子失踪数日,至今未曾寻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天宝帝很清楚,有些人恐怕已经坐不住了。
他的目光在一脸沉浸的李灿身上扫过,最终落回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时值中秋,诸位爱卿同朕欢聚一堂,共度佳节,便也不要拘束,开心便是。”
天宝帝举起酒杯,右手稳定,一点都不颤抖。
“祝我大齐,万世永安。”
朝臣们纷纷举起酒杯,异口同声道:“祝我大齐,万世永安。”
天宝帝把杯中酒饮尽,笑着说:“开席吧。”
一时间,太极殿热闹重归。
朝臣们说着家常,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一派热闹升平景象。
天宝帝略往后靠了靠,整个人依靠在放了软垫的龙椅上,慢条斯理吃菜。
丝竹声响起,舞伎进入太极殿,随着声乐载歌载舞。
赵瑞未吃酒,他盯着桌上的八宝糯米鸡,吃了几筷子,又吃了两块桂花藕并一块五仁月饼,这才觉得没那么饿。
他一直分神盯着李灿。
而此时的李灿,似乎只是进宫来参加宴席,他乖巧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关心一下身边的三皇子,很是有爱。
赵瑞低下头,又去吃虾仁烧麦。
宫里的宫宴大多都是冷食,菜品下午便做好,只等晚上摆出来。
烧麦这样的吃食味道倒是没怎么变,吃起来没那么难吃。
赵瑞吃了一个又一个,待到吃第三个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礼部尚书姜琦起身,上前给天宝帝敬酒。
这样的场合,内殿的近臣们都要给皇帝敬酒,以示崇敬,也表现自己同皇帝的亲近。
姜琦上前几步,来到御案之前,也刚好站在了大皇子桌案前。
“臣姜琦,恭贺圣上大病得愈。”
天宝帝平日便不怎么吃酒,此时只是举了举茶杯,温和道:“姜爱卿有礼。”
姜琦似乎喝得有点多,他面色潮红,眼神也直勾勾的,就那么盯着天宝帝看。
韩安晏皱起眉头,刚要上前劝阻,就听到天宝帝温言道:“姜爱卿有些吃罪,下去醒醒酒吧。”
姜琦却没有动。
他就那么看着天宝帝,一杯酒咕嘟嘟喝下去,抹了一把嘴,直接道:“圣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话一说出口,原本热闹的大殿仿佛被人泼了冷水,渐渐安静下来。
就连丝竹声也停了下来,舞伎们躬身后退,不敢再在殿中歌舞。
天宝帝手里摩挲着酒杯,垂眸看着自己御案,没有回答姜琦的话。
姜琦似乎真的吃醉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殿中已经安静下来,嗓门依旧很大:“圣上,老臣忝为礼部尚书,自当为家国效力,为圣上分忧。”
天宝帝抬起头,淡淡看向他。
而姜琦此刻却低下了头,似乎借着酒劲儿自言自语:“圣上,大齐如今繁荣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得圣上这样的盛明君王,是大齐之幸,是百姓之福,臣有幸能为陛下效力,亦是臣之大幸。”
“姜爱卿,你醉了。”姜琦还待多说几句,天宝帝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姜琦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龙椅上的皇帝到底说了什么。
他继续道:“正因如此,有些话臣无论如何也得明言。”
天宝帝微微皱起眉头,只道:“姜琦。”
他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韩安晏就挥手让候在身边的黄门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姜琦,往后拖去。
姜琦晕头转向,他完全不知殿中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声音洪亮,一下子传到大殿内外。
“圣上,臣斗胆恭请圣上立储,储君不立,无法安天下之心。”
这一嗓子嚎叫出来,太极殿里安静得可怕。
天宝帝把茶盏放回御案上,往后一倒,靠坐在龙椅上。
他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看向姜琦,此刻却淡漠得如同冬日落雪,带着冰冷的寒意。
“姜爱卿,那你说,当立谁为储君?”
黄门们立即停手,站在原地垂眸肃立,姜琦喘着气站在大殿之上,宫灯明亮耀眼,让他无所遁形。
他目光不敢四处乱看,心中微沉,最终却还是咬牙道:“圣上,臣以为当立长。”
立长便是大皇子李灿。
天宝帝低头看向姜琦,问:“姜爱卿,此事当真为你心中所想?”
姜琦咬牙道:“当真,圣上,主少国疑,当得立长。”
天宝帝竟然笑了。
姜琦言下之意,失踪的二皇子似乎再也回不来。
不能立两位年轻的小皇子,自然只能立唯一一位成年的皇长子。
天宝帝笑着看向李灿,态度和煦,言辞温柔:“灿儿,你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