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泥土松软,放眼望去是极丰茂的草地,单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沼泽的痕迹。
扶稷之前跟臧沧暗暗较劲,正处在气头上,驱使马儿跑得飞快,被困在和实地还有些距离的地方。
微生尘眼眶红红的,心乱作一团,扶稷眼看着就要被黑暗泥泞的巨兽吞噬,他却对早已知晓必将到来的恶果无能为力。
从内里涌上一种极深重的无助的情绪几乎将他击倒,他不自觉攥紧拳头,才惊觉指尖凉得冒着寒气,如坠冰窟。
“啧。”
生灵罕至的静寂沼泽边突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嗤叹,微生尘猛地回头。
正撞进臧沧淡笑的视线里。
微生尘定定看着骑在高头大马的男人,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柔柔打下一团光影,显得他英挺的面孔俊美非凡,像是脚踏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救救他1
臧沧虽然不太喜欢情敌,看到扶稷在心上人面前这样狼狈有些幸灾乐祸,但这时候眼瞅人就要沉下去了,因此他没有拿腔作势浪费什么时间,而是手腕一抖,将长长的剑柄伸向沼泽。
扶稷下半身使不上力气,单凭手臂的力量就拽着剑柄跳出沼泽。
在马上就要落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手上一松,失去依凭,只能就势滚到地面,动作颇有几分仓促与狼狈。
侍卫长站起来想要整理沾上污泥的外袍,却与皇帝嘲弄的视线对上。
皇帝骑在铂金色的高大骏马上,华贵的黑衣上勾勒精细的金线,光鲜亮丽的样子和他的形容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手滑了。”
看着扶稷因为自己突然松手摔倒在地,臧沧非常没有诚意地解释了一句。
明明是故意的。
现在本是金秋时节,天气变化却比酷暑时还要无常。
忽而狂风乱作,墨黑的云沉沉压下来,原本闷热的天气逐渐变得阴森森的。
微生尘觉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风打透了,两排白糯的牙齿不住打着颤,嫣红的唇瓣泛着淡紫色。
臧沧见状下马,揽着微生尘的肩想把他带到马上,却被避开了。
微生尘倒不是还记挂着臧沧骗他的事情,只是扶稷为了救他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在一匹马上也不能承受三个人的骑乘,总不好把扶稷单独丢下步行回去。
扶稷蹲下,撩起一汪水往自己身上拍,笑得很爽朗:“你们不用管我,正好下雨可以冲冲身上这些脏东西。”
他自己走回去到没什么,小国师已经冷得开始打颤了,面色苍白,唇色发乌,不宜在这里久待。
虽然亲手把小国师送给皇帝带走让他很不爽,但是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臧扶二人在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皇帝半扶半抱地将小国师放在马背上,等他扶稳马脖子之后纵身坐在后面,手臂从微生尘的腰旁穿过,拽紧缰绳。
臧沧打马转身,目光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停顿数秒,面色难看。
他回头居高临下俯视扶稷,几乎是以一种极为轻蔑的睥睨目光上下扫视。
“孤道什么时候皇家猎场里竟然有沼泽,侍卫长是有多莽撞能被引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天上淋淋掉下雨点,这荒郊野岭的也很难找到回去的路。
臧沧把外袍脱下披在微生尘身上,牵着马朝四处张望,想找个避雨的地方。
三人走了很久才在偏僻角落看见一个山洞,从外面看漆黑一片。
扶稷拾起一颗石子,弹入洞内,洞里传来硬物反复弹射敲击石壁的声音,又复归平静。
但他还担心里面有猛兽潜伏,贸然带微生尘进去,不留神间很容易护不好人。
侍卫长的剑之前不慎掉进沼泽地里去,没有防身的武器,因此他朝山洞那边扬扬下巴,示意臧沧进去看看。
皇帝抚着马毛,指尖不经意划过夹在马背上纤长柔韧的小腿,衣角有些凌乱翻起,细白的脚腕伶仃可握。
臧沧用看傻子的眼神瞧了扶稷一下,抽出长剑递到他面前。
“那就劳烦侍卫长开路了。”
脚踏在空落落的洞穴内传来压断树枝的簌簌声,山洞外只留下臧沧和骑在马上的微生尘借着洞崖翘起的边缘避雨。
臧沧忽然感到肩膀被重重击打一下,转过头一看,小国师已经湿透的鞋子踢在自己身上,整个人没有骨头一样软了下来,眼瞧着就要从马背上滑下来。
细长的两条腿像是垂露倒挂的海棠枝,软绵绵靠在马腹上,原本水润透亮的眼睛闭得紧紧,浓密的鸦羽给眼睑处洒下一片颤抖的阴影。
“里面什么都没有。”
扶稷用长剑拨开山洞口茂密的杂草,一入眼就是臧沧用双臂圈着人事不知的微生尘,用自己的脸凑得很近去贴贴。
“艹”
侍卫长上去一把揪住皇帝衣服前襟:“干什么呢你?”
臧沧慢条斯理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衣领从对方手里解救出来,皱着眉头:“他昏倒了。”
小国师身子弱,但是并不至于淋点雨就昏倒。
臧沧刚刚贴到微生尘的脸上试试温度,皮肤像是真正的冷玉一样温凉沁人,确认他绝对没有发烧。
青年男子身体火气比较旺,只感觉小国师的皮肤凉滑如缎,不似常人。
“没办法,先带他进去躲躲雨。”
扶稷扯扯脖子上的红绳,含着怒气跟在臧沧后面进到山洞内部。
也许附近有过猎户到达这个山洞,里面有块干爽地面上铺着软绵绵的稻草,旁边还散落些树枝。
天气温差很大,即使在山洞里,沁凉的晚风仍然穿梭自如,还处于昏迷中的微生尘不自觉靠近热源,毛绒绒的小脑袋直往臧沧怀里拱。
“冷”
他只有一面是暖和的,后背除了被环住的那一部分其它全都暴露在外,冷风飕飕刮过,梦里都是茫茫漫漫的冰天雪地。
怀里的人不停在捣乱,臧沧坐起来调整姿势,想让微生尘躺得舒服一些,不经意间划过那弧度优美的雪白后颈。
滚烫的指尖点在白得透明的皮肤上,几乎瞬间就能融化那一片霜雪,臧沧一时间呼吸变得急促。
畏冷的白糯膏脂感知到宝贵的热量,还磨蹭着把自己往温热宽厚的手掌下面送。
臧沧平和心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必须要保持冷静,现在微生尘已经昏迷,他们的战斗力只有两个人。
他自己算二个半。
因为扶稷像个哈士奇,关键时刻只会添乱,战斗力为负。
等他在心里默念了一百八十遍静气咒之后,突然发现之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微生尘的确是没发烧,但是身体凉得也太不对劲了吧!
在百花宴的时候他也抱过小国师,温温凉凉的绵软触感,像是夏天里刚从冰窖里拿出的乳酪。
抿在嘴里化开的都是奶奶的香甜气息。
却没有像现在这样,凉气都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面色苍白,嘴唇发乌,死生不知。
臧沧虽然身形高大,但是也没达到能全方位覆盖微生尘的地步,他用力搓搓微生尘冰冷的后背,努力使小国师暖和起来,恨不得能将这玉砌冰雕的小人揣进怀里,揉进血肉之中。
可微生尘还是冷。
扶稷烤干湿衣裳,坐到臧沧旁边。
距离很近,几乎是肩并肩头挨头的姿势。
微生尘伸出的一节细长小腿已经搭在扶稷的腿上,脚尖直直蹬在侍卫长紧绷的腹部。
“我们一起来吧。”
单眼皮男生如是说道。
这个地方臧沧和扶稷都没来过,在追击白鹿逃跑时他们曾经穿过一个狭窄的山洞,才到了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处所。
好在他们随身带了干粮和睡袋,火折子在一路上也被刻意揣在怀里保持干燥,收集散落的树枝足够他们支撑一夜。
这一夜过得极不太平,微生尘昏沉中喃喃喊冷,不断往身边两人上靠,而且臧沧和扶稷时常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实在让他们不胜其烦。
山洞是个直通的,没什么九曲八弯的回环,夜间的冷风畅行无阻地一路甩到他们身边,凄厉悠扬的狼嗥不由分说地钻入耳朵,让人联想到惨白月色下的断崖。
山洞实在太偏僻,臧沧已经不抱希望于被侍卫们找到了,洞口等人高的粗壮植被是最好的屏障物,也是失踪者生存痕迹的遮盖物。
只能是明天白昼之时,乘机出门探寻一番,找找回去的路线了。
他们随身佩剑,还背着弓箭,在外打猎摘果都可以裹腹,倒是不担心食物问题。
只是顶要紧的事情就是找个大夫看看微生尘的病,毕竟他此时身体凉得就像一块导热性极强的生铁。
怀里的人一整晚都在呢喃啜泣,声线颤抖而破碎,本该靡丽惑人的小脸像是朵开败的艳花,被无情地碾碎成泥。
臧沧几乎一夜没睡,天几乎是蒙蒙亮就要起身出去探路。
一块热源骤然离开,微生尘感到更冷了些,一只手紧紧抓着臧沧衣角不放。
看到小国师无意识流露出的依赖与不舍,臧沧动作一下子慢了下来,几乎在同时做出要躺会去的预动作。
但他最终还是硬下心肠一寸寸把布料从白软指缝中扯出来,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