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西南
刘隋正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地走在乡间路上,为的是他曾在古书上看到过的一种难得的兰花。
他是个花痴。
最喜兰花,因出身富贵,加上父亲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自幼娇惯着长大,所以,他一直过得是十分随性自在的。
前些年父母双亲突然病故,他还没来得及成婚,就这样送走了高堂,他们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着让他赶紧成婚云云。
成婚,刘隋肯定是会的,只是,他还是想趁着年轻的时候,出来逍遥一番再说。
因此,守孝期满之后,他就一个人驾着一辆马车,晃悠悠地溜出了京城,一路游历,寻找那些他早就想找的古籍记载的所在。
当然,最重要的是,能够找到一些他早就向往已久的珍贵兰花品种。
在路上晃悠了一年多,终于,他找到了四种古籍记载的珍奇兰花种子。
西南这边的,是他最后一站,这也是最后,他能找到的一种珍奇的兰花了。
刘隋正靠着马车,闭着眼假寐,后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幽幽一叹,扭过头去,想要掩耳盗铃,装看不到来人。
可惜,刘忠早就看到自家公子的脸了,“主子!京都来信了。”
刘隋睁开眼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微挑的丹凤眼满是郁闷,“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不会告诉别人,你找不到我吗?”
刘忠骑在马上,低着头,轻声道,“这是陛下的来信。”
刘隋看着他的手上拿着的信件,眼中只剩下淡淡的平静,或者说是冷漠。
“陛下来信?”
刘隋垂眸,心里满是冰寒。
终究,他还是躲不过。
他的父亲一生都没有为官,只是做了一辈子教书匠。
可他弟子太多,大多还是寒门,看似没有任何背景,却依旧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自然,皇帝陛下不会放任他不管。
于是,他父亲一生都不能离开京都。
等他出生后,他的父亲为了让他过得自在,故意养得他性子肆意,也不让他显露半点才能。
可惜,他碰到了现在的这一位皇帝陛下。
一个不受宠的透明皇子,运气却好的让人不敢置信:一众皇子都斗残了,最后就剩下他这一个健康健全的皇子,先帝病重之下,根本没有办法,只能将他立为太子,最后把皇位传给他。
要是仅仅如此,其实也跟刘隋没什么关系。
可惜啊,当初年幼之时,他就与这位皇帝陛下相识,最后还屡次帮助他,甚至有一次还与他一起背靠背地灭杀过来刺杀的人。
所以,自然而然地,刘隋的才能,这位陛下是一清二楚的。
可是,刘隋无意官场,甚至考试都只是当作游戏一般考了个探花,就直接辞官到处浪了。
等这位陛下登基后,刘隋早就守孝了,一直没有出门。
可刘隋也清楚,当今陛下登基太过仓促,应该说,先帝推他上位的时候太晚了,他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所以,至今登基三年,他名为皇帝,一国之君,可实际上,朝政一直被先帝老臣们给把持着。
现在,他想要找人帮他,刘隋这位少年奇才,自然就成了他的第一人选。
刘隋其实很想拒绝。
所以,他看着刘忠手上的信件,并不想打开来看。
然而,刘忠却说了一句,让他不得不答应的话。
“陛下说,若主子还记得当日相交之情,就请打开信件一看。”
刘隋叹气,他与陛下的确曾为挚友,甚至还性命相托过。
作为一个自幼受着父亲教导的他而言,这样一份真挚的友谊,他没有办法轻易割下。
最终,他接过了信件,打开来看过。
信中并没有以一国之君的名义,而是以当初两人相识的时候,挚友之名。
只诚挚请求他回京相助于他,为这个天下百姓,尽一份心力,为曾经他们的理想,尽一份努力。
刘隋当时是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十年时间,后来的他,却被现在这一位,放下君王之尊,诚恳对他做出请求的挚友,推向地狱。
刘隋最终看向他原本要去的地方,遥遥轻叹,下回,等他再有时间的时候,再来吧。
于是,刘隋就这样回京了,为了挚友所说的天下百姓,以及他们曾经所说过的那一个未来。
…………
十年间,刘隋竭尽心力,替杨成帝稳定了朝堂,安定了天下,可杨成帝却渐渐发现,他离不开他了。
一旦离开刘隋,刘亦之,他这个皇帝就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感觉,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糟糕了。
一个臣子却比他这个皇帝更能干,更像一国之君,他渐渐觉得惶恐不安。
他怕!
他怕有一天刘隋,刘亦之不甘屈居他之下,最终让他连名义上的君王之位都保不住了。
所以,他才会对他的妻子下手,对他的孩子下手,他想让刘隋没有后代血脉存在,也许他就不会有反叛的心了。
毕竟刘家,到了刘隋这一代,也只剩下他了,只要他没有子嗣,那他这个丞相,权势再大,也只能是替他卖命。
然而,杨成帝没想到的是,刘隋保住了他的孩子,虽然只是两个女儿。
可这样依旧让他觉得不安:有女儿就可以有儿子,再不济,也可以有外孙。
万一,等他的权势再大一些,他的外孙出生了,那……
杨成帝不能想,他只要一想,就觉得怎么都不安定。
所以,他把刘隋的大女儿接进宫,各种疼宠,甚至还将她赐婚给自己的嫡长子,太子,让她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至于那个刘隋的小女儿,呵,被他养的基本等于废了,杨成帝也就不管了。
原本他是有耐心等着的,可陈州府的事情,一年比一年闹得不堪,而且还一次次证明他这个皇帝的决策都是错的!
最后还要刘隋这个丞相出面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一切的一切,都让杨成帝觉得无法忍受。
最终,他利用了刘隋的信任,将他抓了起来,还按了一个谋逆的罪名,直接将他赐死,赐予的还是凌迟之刑。
…………
那天晚上,杨成帝永远都忘不了,刘隋一个人,穿着他最喜欢的青色素衣,就这样进了宫,与他坐在空旷的大殿之上,相对而坐,相对而饮。
刘隋喝了两杯酒后,脸上带着笑容,依旧俊逸无双的容颜,仿佛一如当年。
“陛下,您还记得,当初您写的信,上面都说了什么吗?”
杨成帝看着他微挑的丹凤眼,眼底依旧是清澈如年少时,他垂眸,缓缓道,“亦之,我才是皇帝,我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你僭越了。”
刘隋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角落泪,笑得苦涩,也笑得悲凉。
“是啊!是啊!所以,你这个天下的主人要看着百姓去死,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杨成帝,颀长的身姿让他可以俯视着眼前这位天下之主。
“可是你却忘了,当初你想要的,不是现在这个只会享乐,只会权谋,只懂平衡,帝皇心术的多疑之君。
你当初想要的理想呢?
你当初想看到的太平繁荣呢?
难道就是这样一年年给你后宫的宠妃建造宫殿,不断不断地劳民伤财中来吗?
你看到那些百姓们的苦吗?
你看到他们在苦苦挣扎,苦苦求存吗?
你这个天下之主,看到了吗?
你看不到!
同样的,你也看不到,整个杨国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只顾着你的脸面,你的尊严!
为此,你可以不择手段,为此,你可以不顾天下,不顾百姓的死活!
你只想要你的至高无上!
这就是你当初所说的理想?
你当初所说的为天下?为百姓?
杨建成,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杨成帝,杨建成涨红着脸,站起来,与刘隋对峙。
“是,我一无是处,我无能无用。
我只能靠着你!我才能坐稳我的皇位。
可是你呢?
你有想过让我去做一回真正的皇帝吗?没有!
你只会以你自认为对的,压制我,让我离不开你,让我一辈子庸庸碌碌,靠着你去做一辈子的傀儡皇帝!
刘亦之,你说我虚伪?那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天下百姓在你的眼里,不过是用来挟制我的工具罢了。
是你逼着我这样对你的!
要是你一直在,我这个皇帝,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的嫡长子,你亲自教导出来的太子,他以后也不过是你手里的另一个傀儡罢了。
难道不是吗?”
刘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所以,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弄臣?对吗?”
杨建成扭开头,不看他眼底不可置信的悲痛,缓缓道,“没错。在我眼里,你就是把持着朝政的弄臣!”
刘隋眼眶通红,放声大笑,“哈哈哈……”
杨成帝闭上眼,没有再理会他,转身就准备离开。
刘隋停下笑,淡淡道,“如果,你还念你我曾经相交一场的情谊,就放过阿菁吧。她,一直都很崇敬你。”
杨成帝背对着他,眼眶微红,“好。你放心,阿菁,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刘隋笑得讽刺,“希望,你过了十年后,还能这么说吧。”
杨成帝闭上眼,没再说话,抬步离开大殿,走出去后,就对门外守着的禁军统领道,“丞相谋逆,打入天牢,赐凌迟之刑,三日后在廷山行刑。”
“是,陛下!”
杨成帝扶着侍监总管的手,缓缓走回寝宫,一进门,他就“噗”的一下,吐了血。
“陛下!”
侍监总管大惊!
杨成帝却摆手道,“不必声张。去吧,让罗平去丞相府宣旨,将安阳郡主带到京外的别院中幽禁起来。”
“是,陛下。”
侍监总管恭敬应下,转身就要出去,身后的杨成帝幽幽/道,“吩咐别院的人,不可怠慢了郡主,她,还是杨国未来的太子妃。”
侍监总管明白了,回身恭敬道,“是,陛下,奴才明白。”
等侍监总管走了之后,杨成帝软倒在地,靠着软榻,捂着眼,咬着牙关痛哭。
十年,他最终还是把他唯一的挚友送去死了,而且还是以最惨烈最惨烈的方式。
杨建成这一刻,很后悔:或许,他就不应该做这个皇帝。
那么,他与亦之,就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可惜……
一切,都晚了!
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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