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 度(1 / 1)

胤禛那里,至今还留着十岁那年胤禩送给他的一幅亲手绘制的画,纵然画功并不如何出众,笔法甚至还带了些幼童的拙劣,这些年来却一直被他珍藏在书房,不假他人之手。

后来过生辰,胤禩虽然也还陆续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里,却都没有那幅《寒梅傲霜图》来得珍贵。

如今见了对方手里递过来的檀香,那种心情,并不低于当时收到那幅画的惊喜。

嘴里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去趟江南,不好好办差,倒尽去玩了。”

胤禩闻言一笑,任他说着,也不辩解。“四哥也去山西了吧,难道就没有带什么回来送给我么?”

他实是没料到胤禛会到城郊等他们,而且看那模样,也不似才等了一时半刻,心中不由淡淡温暖。

“没有。”胤禛横了他一眼,压抑下想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赶紧回府梳洗一下,皇阿玛只怕要传你问话。”

胤禩点点头,两人骑上马往城中奔去。

他只来得及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头,刚换上衣服,宫里果然就来了旨意,传他入宫觐见。

到江南查案,是康熙的意思,但康熙并没有交代胤禩需要查出个什么结果来,这里面值得商榷的东西就多了,加上御史弹劾,逼得康熙不得不处置,他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强势的帝王,不会乐意在情势所逼下做出的决定。胤禩心里有数,早就做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在陛前应答。

“江南秀丽,那里的水也养人,你去一趟,反倒瘦了。”康熙见到他,第一句话很和煦。

胤禩垂下头去,恭恭敬敬道:“有劳皇阿玛惦记。”

康熙挑眉。“此行惩治贪官,整顿盐商,你做得很好。”

“这是儿臣的本份,不敢当皇阿玛赞。”

依旧恭谨,没有得色。

康熙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你也快大婚了,眼看又办了件漂亮差事,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出来。”

胤禩摇摇头。“儿臣别无所求,只愿皇阿玛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康熙对他有了看法,这句话一入耳,并不觉得感动,反而突然觉得这个儿子太过圆滑。

从前觉得他少年老成,稳重可嘉,但现在看来,年纪轻轻,便滴水不漏,心思太重,未必是好事。

八弟与大哥有结党之嫌。

太子的这句话犹在耳边,康熙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可也不会完全忽略。

登基近四十年,康熙最讨厌的,无非是底下的人结党营私,进而觊觎皇位。

对于早年经历过鳌拜独大,三藩之乱的他,这种感受更为深切。

胤褆与太子争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胤褆联合胤禩来逼太子退位,康熙却容忍不得。

纵然知道太子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终来处置他的,须是自己这个父亲。

毕竟那是太子,一国的储君。

旁人无此权力。

否则便是越俎代庖。

便是居心叵测。

这是涉及皇权的敏感,任何人碰触不得。

康熙并没有察觉自己心思转变的异常,自从儿子们一个个长大,自从大阿哥与太子之争,连同他们背后的党争愈发激烈,他对其他儿子的看法,也不再停留在慈父的阶段上。

胤禩还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康熙的心思就已千回百折,转了那么多道。

他的应答,也不过是作为臣子和儿子的寻常回复,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只是康熙疑心在前,对他的心也就冷淡下来。

“你的眼疾还没好吧?”

冷不防康熙这么一问,胤禩愣了一下,道:“劳皇阿玛垂询,累的时候会隐隐作痛,平日里还好,太医也开了些药。”

康熙点点头,温言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免了吏部的差事,下个月也该大婚了,届时好好休息一阵吧。”

他的语气很温和,胤禩却听得心头一沉。

若胤禩未曾重生,也许会欢欣雀跃,以为这是父亲关心儿子的表现。

但他不是,所以知道,康熙是在借故卸了他的差事。

难道正如自己所料,江南之事,让皇阿玛心里不痛快了?

眼前这个人,身居帝王之位三十六年,乾纲独断,心智武功比起历代帝王丝毫不逊,此时更是春秋鼎盛之年,纵然胤禩也是两世为人,城府颇深,但这一时半会要猜度起他的心思,却不容易。

康熙说完那句话,吩咐他好好准备大婚的事情,便让胤禩退了出来。

胤禩出了养心殿,又去给良妃请安,良妃自然嘘寒问暖,就怕儿子在江南吃不好穿不暖,胤禩不愿母亲担心,都拣好的说,长途跋涉,又未曾歇息便进宫陛见,这一番折腾下来已见疲色。

良妃看出他的倦意,心疼不已,忙让他回府歇息。

胤禩好不容易能在人后喘口气,这才有时间琢磨康熙的心思。

自己在江南忙活,他那几位兄长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哥暂且不说,大阿哥巴不得他对付太子,不但不会拖后腿,反而还会在皇阿玛面前为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太子与三阿哥,便说不好了。

如今的太子,只怕已经将自己恨到骨子里去。

可惜自己至今还未收门人幕僚,竟是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倒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了。

四哥再亲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说得的啊。

胤禩突然想起岑梦如,继而又摇摇头,这个人太过磊落,与曹乐友有点像,或许可以当个好官,但做幕僚,却明显不够城府。

还有个沈辙,倒是不错,可惜当初在平阳并没有随即收下他,虽然后来也曾邀请过他来京,只是那个人不大乐意受拘束,如今也还不知道在哪里。

高明早已候在贝勒府门前等了半天,见胤禩回来,忙上前牵马搀扶,一边告诉他,四阿哥已经坐在里面约莫半柱香了。

胤禩一怔,疾步往里走去,果然见到胤禛正坐在厅中,脸上并无不耐。

“四哥!”

胤禛脸上带着笑意。“你四嫂让我来喊你过去吃饭。”

胤禩本想婉拒,但看见他脸上的神色,话到嘴边又点了点头。“好。”

四福晋知道他一路奔波,必不耐吃些油腻荤腥,便准备了几个清淡小菜,一坛陈年花雕,屏退下人,让久未见面的兄弟二人独处。

“皇阿玛召你去,没说什么吧?”胤禛夹了菜放入他碗里,似不经意问道。

“只让我先卸了吏部的差事,安心休养。”胤禩笑道,脸上一派平和。

胤禛的手一顿,拧眉。“皇阿玛斥责你了?”

胤禩摇首。“不曾,兴许是顾念我眼疾的缘故吧。”

胤禛欲言又止,终是道:“既是如此,这阵子你就好好休息,莫管旁的,若是太子与大阿哥前来召见,最好也是能推即推。”

最初的惊诧之后,胤禩其实并未太过在意,这样的结果又何尝不好,总归可以从众人瞩目的焦点中淡化出来。

“也是,眼看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四哥打算送我什么?”

听及成婚二字,胤禛神情滞了一下,扯起嘴角:“你想要什么?”

胤禩看到他略显僵硬的神色,笑了起来。“看四哥小气心疼的模样,到时候随便送一样也就罢了。”

彼此又聊了一阵京城琐事,用完膳,两人移步到书房说话,胤禛刚从柜子拿出那对泥人,道“你看……”

身后无人应答,他转过身来,却见胤禩头歪在椅背上,已是沉沉睡去。

“小八?”胤禛唤了他两声,还是如同小时一般喊的小名。

胤禩没有动静,想是累得狠了,又喝了酒,这一睡只怕要明早才能醒来。

胤禛弯身将他抱起,转身往里间走去。

书房并不小,里间还有张床榻,供主人在此小憩。

胤禩的身体再怎么说,也是将成年的少年重量,但胤禛也正是最有气力的年纪,抱起来并不吃力。

胤禛把他安置好,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低头轻轻吻住那张散发着微醺酒意的薄唇。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什么。

那会站在城郊,看着他一点点清晰的身影,心里好像也被一点点填满。

对他的感情,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像相互依偎的亲人,像并肩携手的兄弟,又像……

淡淡地叹了口气,那人毫无所觉,依旧好梦正酣。

江南一事,在京城掀起的波澜也不小,皇阿玛免了胤禩的差事,怕是对他有了不满。

胤禩的母家本就没什么势力,若失了圣眷,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还是找个机会,帮他求情吧。

只是,要怎么说呢?

胤禛揉揉眉心,只觉得有些苦恼。

忽觉手掌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自己还握着他的手。

手指交叠在一起,胤禛便突然想起诗经上的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本是写袍泽之义的歌谣,后来又被演绎为男女之情,那么自己与他,也是适用的吧。

眉宇浮起一丝温柔,胤禛也在那人身边躺下。

鼻间传来熟悉的味道,浅浅弥漫,令人心安。

一夜无梦。

关于胤禩的旨意,翌日便明发下来,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江南之行有功,自然要赏,康熙也确实赏下不少东西,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胤禩同时被免了一切差事。

太子连番被胤禩坏了好事,自然不会再对他存着拉拢之心,连带早年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也淡了不少,一心只想着如何在康熙面前让胤禩彻底翻不了身,顺道打击大阿哥的势力。

虽然那日在康熙面前轻轻撂下一句挑拨之言,但他到底是康熙一手栽培出来的,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只是冷眼旁观,等待进一步的发展。

可任由旁人议论纷纷,胤禩始终处之泰然,连进宫请安的礼节也不曾少过,让太子抓不到一点小把柄。

“八阿哥在江南不曾行差踏错,皇上这么做,是不是偏袒得过于明显了?”隆科多拧着眉头,脸上现出明显的不平。

既是只有两父子在,他也用不着压抑自己的情绪。

“为父记得你之前还不看好他的,怎么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佟国维捻着胡须微笑,略带调侃。

“你真以为皇上只是在为太子出气?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亲征准噶尔,文治武功纵然不是旷古烁金,也少有人能比肩,他就算再疼宠太子,又怎会因为此事就乱了分寸?”

隆科多犹疑道:“若非如此,那……”

他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不由一震:“难道皇上是对八阿哥起了猜忌?”

“一半一半吧。”佟国维微眯起眼,“这些年,明珠与索额图,后面站着大阿哥与太子,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可皇上硬是容忍他们那么久,哪方稍微抬起头,他就打压一下,说来说去,无非是帝王的平衡心术,只怕八阿哥,也是无意中戳中皇上心里头的那根刺。”

隆科多见父亲说得含糊,似在打机锋,不由迷茫:“那我们到底还要不要支持八阿哥?”

“静观其变吧。”佟国维摇摇头。“现在我们不能插手,一插手,皇上的疑心更重,保不好就要将我们归到大阿哥一党去,下月八阿哥大婚,马齐与我交情不错,正好上门祝贺,也看看这位八爷的反应。”

九月中旬,康熙移居畅春园,为即将到来的木兰秋狝作准备,依照惯例,紫禁城这边,总要留下些人,于是胤祉、胤禛、胤禩都被留下了来。

其他人并不出奇,胤祉和胤禛也算年长皇子了,将他们留下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胤禩素来是随同皇帝出巡的,几乎回回不落,这次实在出乎意料。

一时间,关于八阿哥失宠的流言,在京城中慢慢流传开来。

这种情势下,甚至有人开始为富察家即将出嫁的二格格唏嘘惋惜。

其实论起圣眷,五阿哥与七阿哥,甚至还比不上胤禩,但因胤禩平日颇得康熙重视,也算众皇子中能力出众的,一旦遭贬,自然更加惹人注目。

人便是这样,雪中送炭的少,幸灾乐祸的多。

胤禛担心胤禩会因此消沉不起,但每日去见他,却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胤禩甚至在自己府中后院辟了一块地,用来种植时令蔬果,亲自去照料,似乎颇有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毕竟是皇子阿哥,就算寄情农乐,也不要太过了。”有时胤禛见他挽了袖子裤管亲自下地捉虫除草,不免多说两句。

胤禩却笑道:“以前没有时间,现在闲下来,自然要体验一番,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滋味也要分外甜些,届时东西长成了,我也给四哥府上送些过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在胤禛听来,却微觉酸楚。

没了皇帝在旁边,大家都轻松不少,每日虽然还是那些繁琐公务,但感觉上时间过得却要快了不少。

这一日,胤禛因为心里头有事,面上虽然没笑,却也不似往常那般绷着张脸,户部众人看到平常的冷面四贝勒突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不由都暗自嘀咕。

下了衙,他便往胤禩府上而去,果不其然,那人此时正蹲在地里,摆弄着一株小苗,全神贯注,浑然不知道胤禛站在他后面。

“这是什么?”

胤禩抬起头,这才发现胤禛。

他抹了把汗。“这是红薯苗,此物耐旱易种,据说每亩可得数千斤,胜种五谷几倍,若能长成,可向皇阿玛进言,在容易干旱的省份试种,能当救命粮用。”

听他这么一说,胤禛也蹲下身来,端详着这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苗子,犹疑道:“真有如此神奇?”

胤禩笑道:“这东西又叫红山药,早在前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就有记载了,我查过典籍,万历二十一年,当时福建大旱,就是靠着这东西度过饥荒的。”

胤禛面露喜色:“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是利国利民,功垂千古了。”

言罢心底又涌起一股柔情,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就算被皇阿玛冷待,也不曾消沉低落,反而能够另辟蹊径,那些在背后议论诋毁他的人,又怎么会理解。

“这红薯,需要天天照看吗?”

胤禩摇首。“只需三五日过来看一回,我是照着民间百姓的环境来照料它的,若是过于娇贵易夭,也不能推广了。”

胤禛嘴角微扬:“那你先拾掇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胤禩有些诧异:“去哪儿?”

“跟我走便知道了。”难得他这冷面四哥也会卖一回关子,却满满泄露了唇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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