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罂粟(1 / 1)

艾薇的脸色顿时非常难看。

她停了手里的汤匙,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在拿破仑惊讶的目光中走到那位弗雷德里克旁边,向前者鞠了一躬:“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有话想和这位先生说。”

话音刚落,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随后自顾自转身走出厅门。

侍卫都用震惊的大眼珠子盯着她,目光追随她到花园的狄安娜雕像旁,那是拿破仑特意为她从艺术家手上订做的礼物。

“你见过有人敢这么摆脸色给第一执政看么?”一个麂皮帽侍从悄悄和身边站岗的同事耳语。

”没有啊,就没见有人主动请离第一执政的餐桌,这可是莫大的荣幸。”

“怪不得都说她是英格兰野玫瑰,也不知道第一执政扎了这手刺能不能忍得下去。”

然而此刻野玫瑰正冷冰冰地注视站在对面的浅金发男人,神色凝若冰霜,甚至不屑于丢一个眼神。

“我竟不知原来诗人的兼职还是演员,没去加尼叶歌剧院挣个薪水真是浪费了呢。”艾薇讥讽地看着他,嘴里清脆地吐出他的名字,“欧恩·格拉克,哦不,是我亲爱的姐夫,弗雷德里克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知道吗?”他神色非但没有被揭露的慌张,甚至淡定得不可思议,“我的表姐是现下拿破仑最宠爱的情妇,还为他怀了私生子,我何不对这层关系加以利用呢。”

“你真是天生的投机者。”

“你难道就不是么?不过西尔维娅也一样,你们当真是亲姐妹。”弗雷德里克满不在乎地大笑,说出那个名字时坦然地像陌生人,从他安然自若的脸上根本瞧不出亚瑟所描述的那样疯狂,甚至令她不得不怀疑亚瑟故事的真实性。

“你还有脸提我姐姐?你伪装一个落魄放荡的欧恩·格拉克的身份在伦敦四处猎艳以满足你那可怜的欲望,姐姐的灵魂若是得知,怕要被你一面装深情一面喜新厌旧玩弄少女的行径恶心到半夜让你做噩梦。”

艾薇掀起裙角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就像个居高临下蔑视一切的女王,厌恶地掠他一眼,像把锋利的刀刃,将他脸上的面具毫不客气地尽数剜去。

弗雷德里克脸上有了瞬间的不安。

艾薇差点觉得他心有触动,但那难得的异样又迅速散去,耸了耸肩,继续用他随意又无辜的眼神看她:“你在这里指责我的薄情无义,不如去责怪西尔维娅又是如何嘴上说着要嫁给我,转头又跑去那个有钱贵族的怀里,我这辈子最恶心反复无常表里不一的人,包括你那把我骗得团团转的好姐姐。”

艾薇却突然笑起来,不仅并未像他以为的那样信以为真,而是用她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扫视过他的面孔和心脏,像是要将真相从他心底亲自挖出来,验证所有传言的真假。

她从藤椅上慢悠悠起身,宽大的暗红色裙摆如一朵妖冶盛放的罂粟花,危险而如泥沼,既将人不由自主地拖入其中,又令人望而生畏欲逃而无门。

“没必要装下去了,弗雷德里克。”她轻抬她那副高傲的下巴,“你根本没有爱过西尔维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从来只是贪图贵族的头衔与所谓的地位,被她无情揭穿后你恼羞成怒远走他乡,不知又用了什么骗术得了一笔不义之财,回来后发现你想吸血的对象已经去世了,懊恼之下你为了报复我的家族,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窃取西尔维娅的棺木,又借此登报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羞辱。我只能说如果这样能让你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得到补偿的话,那你可能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忽而眯起眼睛,声音陡然抬高,“本来你惹谁都与我无关,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惹的是我艾薇·韦尔斯利。”

“果然是莫宁顿家族的人,都一贯喜欢胡言乱语。你质疑我对西尔维娅的爱,就是在质疑我存在的真实性。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即使她残忍地欺骗了我,也不能抹灭我对她的这颗心。”

说着他突然凑了上来,鼻尖猝不及防地紧贴她的额头,呼吸的热气摩挲过她的发丝,嗓音如陷在狄安娜弓箭射出的漩涡:“你有一双她的眼睛。”

“砰!”一声,他骤然捂住肚子,痛苦地蹲下身,眼神惊愕地瞪着她的拳头。

艾薇收回手,吹了吹气:“上次那一拳还不够么?和我装深情那一套,简直是给我找乐子。”

她俯下身,冷冷地直视着他:“你要是敢在巴黎和我作对,我会让你自己跳进塞纳河。”

·

拿破仑对她的耐心一向令旁人惊奇,不仅宽容大度地原谅了她这次临时离席的无礼,还邀请她一同去加尼叶歌剧院观赏最新戏剧。

同去的还有拿破仑两个妹妹波利娜和卡洛琳,一个娇艳如花脾气也很好,而另一个最小的妹妹卡洛琳可就不那么和善了,用那双蜻蜓一样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艾薇,眼里充满戒备。

“哦,我亲爱的兄长,这位韦尔斯利小姐是英国人吧?”

拿破仑抬了下眉毛表示正确,从怀里拿出镀金鼻烟盒吸了一口。

“这么宠爱一个外国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有意地审视艾薇,“尤其还是个死对头国家。”

“哦尊敬的波拿巴小姐,虽然你提醒得没错,不过我可担不起宠爱这两个字,充其量不过是第一执政的一个合作伙伴罢了。”艾薇慢条斯理地说。

“其实按宠爱来说也没错。”拿破仑收回鼻烟盒,仍有清香和辛辣夹杂着在四周散开来,“韦尔斯利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同意这个说法。”

艾薇忍住反驳的冲动,革命尚未成功,眼下还需要这个工具人,讨点欢心还是必要的。

于是她也微笑回答:“既然是第一执政大人的垂青,我哪敢推脱?”

卡洛琳顿时不说话了。

哥哥对这位英格兰美人的钟爱明显已经达到了众所尽知的地步,自己毕竟还仰仗着他的威势维持娇纵,她也不是傻子,知道适可而止是眼下应该做的事。

相比于这个小妹妹,波利娜就显得圆滑得多。

她长得非常漂亮,甚至拥有旁人口中“慑人的美貌”和完美的身材,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副聪明清醒的头脑,和对兄长最真诚的忠心。

她一眼就看出兄长对艾薇的重视,立刻过来和后者握手,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认识您很高兴,美丽的韦尔斯利小姐。听说你给了我哥哥很大的帮助,感谢你让他又能年轻一年。”

“没有第一执政大人的赏识,我也没机会为他效力,更没有这份荣幸认识您这样动人的小姐。”

波利娜是拿破仑最喜欢的妹妹,艾薇故意连带着一起夸上,同时让两人都心情愉悦。

“您真是太可人了,韦尔斯利小姐。”波利娜攥紧她的手,瓷白如象牙的皮肤上浮起笑意,“怪不得兄长在我们面前对您赞不绝口。”

艾薇咳了一声,幸好在这个尴尬的节点上,侍卫长老头过来请示。

“尊敬的第一执政,马车已经备好了。”

最新的一出戏剧来自席勒的阴谋与爱情。

艾薇一向很喜欢这个剧作家,能和他同一个时代,也是她的意外之喜。

不过这部剧实在过于悲伤,把情绪丰沛的波利娜看得眼泪直流,连扔了十几块手帕。

艾薇可惜地看着那贵重的绸缎花边绣帕,瞥到波利娜拿下望远镜继续擦眼泪:“天哪,简直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故事了。”

特别是等到男主角由于无可饶恕的误解给女主饮下毒酒的那段,波利娜的泪水就如同洪水过境,声音都哽咽了:“都怪那可恶的爱情,这世间如果没有这个最没用又最致命的东西,我敢说悲剧都能少一大半。”

艾薇点头同意:“悲剧确实大部分都是因为爱情造成的,而且因为本不必要却偏偏发生而更加悲剧了。不过只要把它当做最没用的东西,也就不具备致命性。”

“韦尔斯利小姐想必向来对男人无动于衷吧。”波利娜说,“像我们这样的年轻姑娘,很容易陷进不该存在的爱恋里,保持铁石心肠才是最彻底的解决办法。没人能干涉你有多少过眼云烟般的情人,但你自己是心的主宰者,可千万不能自愿送给别人。”

艾薇表示赞同,想起这位波利娜小姐被她最亲爱的兄长嫁给他的一个亲信,她的绝对忠诚让她并没有为此哭闹坚决反对,但虽然顺从了兄长的意愿,却开始热衷于结交情人,对此拿破仑也没有伸手管束,甚至默许妹妹在别人眼里的放荡行为。

“我年纪虽然和您差不多,但毕竟也算结过婚,我想还是能给您忠告的。”波利娜突然朝右边包厢里的兄长侧了一眼,声音放低,“虽然现在兄长很喜欢您,但您绝对不要爱上他。”

“您可是执政官的亲妹妹,为什么这么说呢?”

“正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所以我非常了解他。他这个人,有时候深情得让人惊异,有时又像鹰隼般冷酷自私,就像有两副面孔,讨他喜欢的他就刻意示以热情的偏爱,厌倦了甚至连搭理都不屑于给。上次他对歌剧院一个长相不错的女演员表示兴趣,并吩咐她晚上来杜伊勒里宫面见自己,但当女演员精心打扮一番来赴约的时候,他又在书房处理了一整晚的政事,那可怜的姑娘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等到太阳出来,回去就感冒了。”波利娜说到这的时候不禁笑出了声,惹得本就隔得不远的拿破仑朝这里望了一眼,然而似乎并不知道妹妹在议论自己,还向她们弯起嘴角微笑。

艾薇忍不住也跟着波利娜笑起来,听到她继续说:“不过我相信您很清醒,看您的样子,似乎对我的兄长完全不感兴趣。这样很好,让他一个人单恋去吧,是该有人在爱情上狠狠挫挫他的自信。”

波利娜虽然说得正中艾薇下怀,但鉴于对方是拿破仑的妹妹,自己还是说得隐晦点比较好。

她吃了半只啤梨,笑着说:“您的建议我当然听从,但像您这么贬损自己哥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这有什么。”波利娜不以为然地摇头,也拿起水晶盘里的一只啤梨,“越了解他,越忍不住批判他的缺点。他的浪漫本质藏在表面的阴谋诡计中间,多少女性沦陷在他那些富于吸引的魅力里,我同样好心地提醒过这些恋爱昏头的姑娘,但无不对我嗤之以鼻,只有您瞧上去是最聪明的。”

艾薇不得不在心里摇头叹息。

这个看透一切的漂亮女孩其实也有着不逊于现代人的头脑,可惜出生在这个时代里,早早地嫁了人,受制于丈夫和兄长的禁锢之下以及外人异常的眼光里,硬生生把她的智慧消磨到最低点,让后来的人只记得更值得津津乐道的美艳与风流。

不过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姑娘不知还有多少呢。

艾薇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当代人都认为女孩只能用来被爱,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却不知道她们也都有统治世界的能力,不过这些男人们或许并不是不知道,可能只是假装不知道,并按照自己的规则和秩序来掌控着他们眼里附属者的命运。

见艾薇忽然陷入发呆,波利娜轻轻推了推她,提醒道:“韦尔斯利小姐,我们该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波利娜眼角的泪痕还未擦干净,眼眶仍是红肿得像颗桃子,引来拿破仑的取笑:“这些剧目就专门赚你这样感情丰富的姑娘的钱,作家写的时候或许还在笑,你倒哭了一水缸。”

波利娜驳他:“你自然是心比石头硬,但不能妨碍我是个正常人。”

“人的概念可不是凭借能不能流眼泪来界定的。”

“所以不是所有长得像人的都能叫人。”

这两个人应该经常这么针锋相对,但谁都知道没人比她更爱自己的哥哥,因此都将这样的摩擦视为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

波利娜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车窗外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绝望的尖叫:“救命,有人堕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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