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见深面不改色,就仿佛对方说的只是“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他缓缓道:“茂卿失态了。”
傅听欢一怔。
萧见深便起身道:“孤该回宫了,茂卿日后——自便吧。”言罢果然一息不停,转身便走。
傅听欢亦从座位上站起,他望着萧见深离去的身影,既不说挽留之言也不做挽留之举,只在面色数变之后用力一拂袖!
只听“啪”地一声响,那八仙桌整个都塌了下去,又一阵夜风自窗户吹来,那已碎裂成无数块的桌子更直接化作齑粉散落一地。
一路走到琼楼之外的萧见深并不多费功夫就听出了这声响中所蕴含的蓬勃怒意。但这时他已有了新的想法。
之前萧见深之所以与傅听欢日夜相处,所为不过探查傅听欢背后之人,但现在不管傅听欢背后是否另有主使者,显而易见,傅听欢本身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奸细,哪怕他再花下功夫,也不一定能从对方身上探查到有价值的消息,这便再没有必要纠缠下去了。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
而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今天晚间傅听欢在他寝宫内的种种行为简直刷新了萧见深的脑海中的某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叫他现在一见傅听欢就觉神思恍惚心力憔悴……所以就任性的直接跑了。
但这样的逃避也没有持续太久。三五天后,山不就我我就山,傅听欢像之前一样开始来东宫寻找萧见深。
这时的萧见深正在和王让功说话,王让功照旧是来禀报的:“殿下,奴婢这几日调查孤鸿剑,发现江湖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一句大逆不道之话——”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些不敢提及。
萧见深说:“比如拿了那把剑就可以争夺天下吗?”
王让功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还真是这样,如此好猜。萧见深只好道,“究竟是何语?”
王让功便道:“乃是一句词,‘幽人泪,孤鸿影,愁断紫霄深,寥作山河倾’。说的是孤鸿剑中藏有一大宝藏,江湖中不论是谁得到了这宝藏,都将能够以此号令江湖,逐鹿天下。”
“无稽之谈。”萧见深从没听过这玩意,他淡定说,“你去调查这流言究竟从何而出;再把现今武林中的种种势力资料都收集一份上来……”然后他就想到了还等在外头的薛茂卿。
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萧见深无奈地想。但他还是抱着可有可无地心态决定在茶室见一见对方。
日影越过树影,在室内落下一幅写意画卷。
傅听欢进来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萧见深坐在茶桌的左边,背脊微微放松,脸上光影斑驳。他闭着眼睛,穿一件寻常的半旧衣衫,长发只用一个木冠就束了起来,似乎还因为束得松动而有些轻微歪斜。
傅听欢的脚步一下放轻。他来到了近前,隔着小几坐到萧见深旁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孔,只觉这日对方的样子虽较之往常放松许多,亦有些形容寥落,便不由抛了这数日来的愤怒,先是握了对方的手掌细细摩挲,接着又忍不住缓缓向上,从奔涌着生命力量的手腕到衣袖下骨肉匀称的手臂。
他目光不觉便萧见深阖上眼睛的面孔所夺。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有多端方肃然,他就不由得多期待他在自己身下情难自抑、乞求告饶——傅听欢突然发现萧见深的眼睑动了一下。
他飞快收起自己脸上太过流露的感情,同时又将自己碰触到对方胳膊的手收回来,只含情脉脉地与其执手,望着萧见深睁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这几日端的狠心,竟不肯再见我一面?可是叫我这几日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颗心如油煎刀剐时时泣血啊。”
这几日南方八百里加急传来灾情,萧见深居中调拨总揽事务,已足有整整三天的时间没有阖上片刻的眼,虽仗着内力精深足以支撑,但闲下来时亦忍不住小憩一回。此时他听见傅听欢的声音也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又默默养了一会神,方才在傅听欢有些奇怪的视线和动作中睁开了眼……然后就听见了傅听欢这一席话。
萧见深八风不动。无他,不管哪一个人将同一句话听个十遍八遍,那任是这句话再文采斐然、精微妙义,也都变得不那么叫人感动了。
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会,终于还是把那句“你们奸细拿到的情话技能本难道是同一家书社批量印刷”以及“下次买这些记得换家书社”的吐槽给吞了回去,只说:“此言荒谬至极,阴阳和合乃天地正道,茂卿不可行差踏错。”
傅听欢不是不动容!
皇太子之喜好路人皆知,什么阴阳交泰天乾地坤,对萧见深而言想必毫无约束。但其却肯对他说男女一道方为世间真理……其拳拳爱护之心昭然若揭,倒叫傅听欢心里欲念稍熄,脑中情爱大炙。
但也正因为萧见深的这一席话,反而让傅听欢更加坚定了自己接下去的打算。
他向来不屑世间礼教,之前身旁不曾出现男女,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洁身自好,不过是没有让他看中的对象而已。现下萧见深一意将他撩拨至此,不管其因为什么再想抽手,都是妄想。
他心中已有定计,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实施,便假作听进了这句话,长叹一声,不语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萧见深吩咐王让功打探的消息也在这数日中一一回馈。
近几年的江湖势力与三年前他回京时候大差不差。
除了多出一个后起之秀危楼楼主之外,白道中乃是归元山庄执牛耳,黑道中则以释天教为魔头云集之地。但除此之外,江湖中亦有数位已成为传说的独行客。
三十年前是“天独”聂齐光。
三年前是“浪子”萧破天。
王让功神色严肃与萧见深禀报:“黑白两道的势力这些年来虽根深蒂固,但自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来年朝廷大军一发,这些势力如不归顺,也是灰灰的下场;但那天独与浪子——”
王让功忧心忡忡:“江湖中已把这两人都神话了,说他们的武功上可擎天下可掷地,聂齐光用毒,他们便说百丈内人畜绝迹;萧破天用剑,他们便说一剑出日月齐斩。”
萧见深:“这不是人,是夸父。”
“太子言之有理。”王让功神色依旧不见放松,“天独数十年来所做累累恶迹不消详说,光说浪子萧破天,奴婢听闻其曾一夜疾走十二城,连摘桃花五万朵!”
萧见深:“桃花?”他看着对方表现得如身临其境,也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曾干过这么无聊的事情。
“嗯,连偷了五万人之心!”王让功口吻慎重。
萧见深:“……”
王让功一无所觉,继续说:“这本是不可能之事,但浪子偏偏化不可能为可能,奴婢日思夜想,觉得对方只怕身怀邪功,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能叫人情根深种,这倒与殿下您有三分相似……”他说道这里自觉失言,连忙描补说,“当然殿下您煌煌如日中悬,天下人只要一见您的面孔便神魂被夺!他与您相比,也不过是萤火之光敢于皓月争辉的不自量力而已!”
萧见深:“…………”他看着王让功如此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不觉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了……
而就在王让功同萧见深详说江湖势力的时候,调往江南赈灾的物资突然出了一些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是赈灾物资被夺或者沉没,而是满载着物资的官船再刚从天波河入天静河之中之后就被诸多船只所包围,这些船只具为七十二水舵总舵主,匪号“龙王”的梁安所有,他们一边说着保护官船运送赈灾物资下江南,一边飞快给京师之中的萧见深送去一份宴会邀请函,邀请萧见深在京郊的天波河上一晤。
十里澄湖水碧,百川东流到海。舞榭歌台春生,绮罗盈袖香满。
这正是萧见深来到天波河时所见到的情景。
一面是肌肉遒劲的高头大汉,一面是翩翩歌舞的乐师舞女,还有正中间的三十六道水中奇珍和分列左右的一十八位刀斧好手。
分舵主拍拍手,歌舞乐声便由欢快变作低回。他在授命宴请萧见深之前就已经打听充分,自以为做足了准备,不想临了阵前,他一触萧见深面孔便觉两股战战不能自主,他到底不愿示弱,只硬着头皮迎上前来,人面虽正对着萧见深,眼神却斜向旁边放置:“殿下……”
他本想豪气干云地说这天下可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但话到了嘴边,也不知怎么的,就变作了战战兢兢的弱气之语:“有道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已富有四海名著当今……我家舵主也是对殿下仰慕已久,恨不能倾家相投……只恨山长水阻,诸事冗杂,不能亲来……便希望太子能拨冗前去,让我家舵主稍尽伊尔地主之谊!”
他说到最后,总算摆脱了甫见面时候的心慌之感。此时他心中已警铃大作,背着萧见深的双手立刻就向背后做了一个“即刻动手”的手势,竟连萧见深的回答也不等了。
旁边的歌舞班子还在呜呜咽咽地吹箫弹琴。
傅听欢手持一管竹箫,正一边悠然自得地奏着一曲山野小调,一边等待接下去事情的发生。
越直接的计策,往往越实用。
正如获利最大者,往往是阴谋起始者。
他与萧见深虽两情相悦,奈何不能更进一步;究其原因,无非乃萧见深之身份地位过高的缘故,若将萧见深带离京师,脱了皇太子的光环,一切就都好办了。
傅听欢不用多做思量,就想着了一计绝妙好策。
他先行挑拨早有称王之心的梁安与萧见深对立,再伺机渗透梁安京中的分舵,如此梁安在召集人手调拨势力扣下萧见深之时,他有很大的可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萧见深偷走。
这时萧见深当然不必知晓他已被人带走,因为此人将会强要了他的身子!而就在他狼狈已极的时候,“薛茂卿”便可出现,将其救出,温言软语,柔情蜜意,如此再要求欢想必水到渠成,到时便是两厢恩爱终成眷属。
至于那梁安——等太子回朝,天上的神龙也要变成地上的死蛇了。
傅听欢心中冷笑,自觉事情已无有破绽,这时便稳坐高台,等待早先埋伏在水中的舵手跳上岸来,将东宫之人扣下。
却不想漫天水雾之后,事先埋伏好的人虽都跳了上来,却并非梁安的人,而是萧见深的人!
傅听欢一时愕极,想不通号称天下水域第一王的梁安为何会在水上失败。
他只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那些人确实站在萧见深身旁,还个个都拿着军中能穿墙破石的百臂弩,那闪烁寒光的箭尖指着梁安人马,只一轮齐射,就叫对面的人全部倒下!
傅听欢:“……”
这时那些从水中跳上来的人这时除下脸上面罩,但并非往萧见深处复命,而是去王让功处。
傅听欢:“…………”
他不禁反思一下自己过去是不是小看了这个似乎只会将男人往萧见深床上送的太监,目光不慎停留得久了一点,就倏忽与萧见深对上了!
那一眼似如雷霆闪电,观之夺神。
傅听欢假作紧张地飞快垂下眼,就听已将梁安方面人马齐齐绑住的萧见深说:“带上那个弹琵琶的女子走。”
傅听欢:“……”
琵琶女:“……”
他易容成乐师混迹于歌舞班子,只带了一位心腹,就是那正弹琵琶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