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见深意图镇定:“夜深了,别问那么多,好好睡觉。”
一句话说完,他又凭着直觉补了一个词:“乖。”
傅听欢:“……”
他有点新奇,很是稀罕地看了萧见深一会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倒是紧接着就笑起来,接受了这句话,裹着被子睡觉去了。
时间随着天上的星河一起向远方淌去。萧见深平躺在床上,没有如傅听欢一样睡着,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不对。
这根本不可能。
这简直不可思议。
难以用笔墨字句来形容的感觉充斥着萧见深的整个躯体。他觉得自己正化身成一口盛满了水、被烈火烧灼的大锅。他体内的水已经被这凶猛的大火烧开,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鱼眼儿。这些气泡升起、汇聚、膨大、炸裂,每一个都是一种不同的心酸滋味。
正是这个时候,睡在旁边的傅听欢忽然一个翻身,从朝向墙壁变作朝向萧见深。
这是一个足够躺上三四个人也不嫌拥挤的架子床。傅听欢虽然变了方向,但距离睡在外边的萧见深还有足足一个人的距离。
萧见深见傅听欢睡得还算沉沉,便稍微放肆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孔。
依旧是那一张书生的文俊的样貌。
并不女气,至少没有他原本的那张面孔女气。
也不绝色,同样没有他原本的那张面孔绝色。
难道正是因为那一日的惊鸿一瞥,所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绝色女子”的印象吗……所以才导致今日的情景出现?
萧见深正以思考生命奥义的认真严肃的态度思索着这一重要问题,就见翻了个身的傅听欢躺了没有一会,似乎有点儿不满意这硬邦邦或者空荡荡的床铺。他闭着眼睛含混地咕哝了一句,用脸颊蹭了蹭枕头与身上的被子,然后开始裹在茧中的蝉一样,一下一下的往前挪——
萧见深:“……”
他转而认真仔细地盯着傅听欢看,看对方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
但对方的睡容以一种十分平静的姿态进入萧见深的眼中,那是一种已然陷入沉眠的平静。
萧见深确定对方是真的睡着了,就在他确定的下一刻,傅听欢已挪到了他的身旁,十分娴熟地往他身上一凑,便再凑进他怀中睡好。
这是他第二次和傅听欢一起休息,也是第二次看着傅听欢这样做。
对比上一次,萧见深很有先见之明地先挽起自己的头发免得被压住,而后才看向窝在他怀里的傅听欢。
对方的呼吸悠长而清浅。
对方的眉头相较于之前更松了一些,睡容也不再是沉水一样的平静。
对方……看上去,有些,可爱。
萧见深抬起手,在怀中人脸上轻描而过。
他感到了热力再一次自体内升起。
他骤然想起了几天前的亲迎,那时对方其实并没有改变身形,按照常理来说,这样明显的破绽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点不发现。
但是——
那天亲迎的种种再次出现在萧见深脑海里了。
他感觉到对方体内雄厚的内力,告诉自己对方是家学渊博。
他握着对方并不像女子的手,告诉自己对方是练武所致。
他看着对方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告诉自己对方身材一定很好。
他还看见了男人的下颚和嘴唇。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萧见深:“………………”
这一整个晚上,他都陷入了来回往复缠绕如同迷宫的人生哲学之中,从开头到结尾都没有闭上过眼睛。
所以当王让功过来轻轻敲门,示意萧见深应该起床上朝去的时候,恍惚着的萧见深简直松了一口气——皇太子大婚休假的几日总算度过了,从现在开始他又可以上朝了……简直太不容易!
他从床上起来,身体一动之际,脸埋在他脖颈处的傅听欢也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萧见深一眼,打个哈欠问:“去哪里?”
“上朝。”萧见深道。
“哦……”一语未歇,傅听欢已经换了个面向墙壁的姿势,继续睡觉了。
萧见深在进来的宫人的服侍下穿好了自己的朝服。将要离开时,他再朝帐子里看了一眼,发现原本挨着他一起睡了一整个晚上的傅听欢已经又抱着被子蹭回墙壁前,正面向里边微缩着肩膀休息。
他没有再留意,很快就随着王让功一起,乘车驾上朝。
梁上金龙游檐走壁,殿间朱柱擎天立地,脚下玉阶绵延千里。
萧见深端坐于皇太子宝座上,他的两腿自然分开,两手垂于膝上,背脊直挺,双肩平展,因目光是自上向下的,头颅便微微低垂,直视着朝中众人。
从上朝开始,萧见深就保持着这个动作不曾改变。
每每这个时候,一朝的人声音总不由自主地低下去,好像自己的天顶都被什么大而无疆的东西给遮蔽的,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光明正看着这东西的心意给出。便不由得战战兢兢,声歇力弱。
萧见深并不明白这些人的感官,所以哪怕上朝到如今已经三年,他依旧纳闷为什么自己主持的朝会总是说着说着就没有了声音。
平日无大事时他尚且优容一二、但此刻大事已至,萧见深的目光落在众人脸上:“南运河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他顿了一下,没有人回答,目光便依次从朝中的左边转到右边,看着这一殿宇的大臣说,“四位知府被杀,贡船连同贡船上的官员与船员、贡品一起消失。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告之于孤,这是因为一柄传言‘得之可以得天下’的孤鸿剑。”
“他们流传孤鸿剑正在孤手上,孤之面前常见刺客;他们又流传孤鸿剑就在贡船上,于是载着神机雷制作图纸的贡船就被劫。”
“他们下次若再流传孤鸿剑在当朝皇宫中,皇宫就要遭殃;他们说不定再流传孤鸿剑在当朝的哪位王爷或者大臣手中,这位王爷或者大臣说不定也要遭殃。”
“禀殿下,此事着实荒谬,臣愿率兵前往南运河,以这些逆党的头颅奠诸知府在天之灵!”骆将军出列请旨道。
不等萧见深发话,历经三朝的首辅也站出来说:“臣不赞同骆将军情愿,骆将军肩负京师安危,怎可轻易出京?若要出京,当由其副统领担任统领一职,或另择五城兵马司大统领。”
话音落下,又有一位老大人站出来淡定说:“太子时时遇刺,这中间的责任难道不该归兵马司来担?虽骆将军身份特殊,这关系天下社稷安危一事,也是万万不能轻忽的。”
率先站出来的骆将军低着头,面上有没人能够发现的无可奈何。他在心里暗暗咒骂:都是那些老匹夫的人,那个老匹夫,那个那个老匹夫,那个那个那个老匹夫!一枪扎死一个,多扎几枪,这天下就万事太平了!
萧见深将手轻轻一挥:“骆将军不必心急,孤已着孙将军前往南运河道,全权总览此事。他素知江湖之事,孤也给了其便宜行事的权利。”说罢看了身旁王让功一眼。
王让功这时上前一步,一抖拂尘尖声说:“诸卿家有余事早奏,无余事退朝——”
艺高人胆大的傅听欢又易容成别人的样子混进大殿的时候正好遥遥听见这一句话。他有些遗憾,心想着自己来得还是迟了一步,就听见殿中突然传来奏报之声,正有人在说:“南运河一事孙病处理臣等赞同,但京中防务之空虚不可再拖,殿下自身之安危尚不能保障,又谈何治理天下清平人世,救民水火解民倒悬?”
此时傅听欢已站定殿内,不需要太多的调查与思考,他当然能够知道与骆皇后同姓的骆将军乃是萧见深的人,而非要拉骆将军下马的那些人却未必是萧见深的人。但凡一个稍大些的势力总是如此,党同伐异,山头林立……就如同哪怕再亲密的两个人,一个人之心之腹,也未能尽度另一个人之心之腹。
但他忽地一怔,紧接着就想到了他与萧见深的相处——唯独这个人,不管怎么样,好似都能窥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若非笃定萧见深不可能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傅听欢几疑自己是见着了那些曾伴着他一起长大的过去之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都已死了。
他有些好奇萧见深会怎么回答,便看向端坐在殿中最高位置那个人。
对方坐得端端正正。
五珠九毓自冕上垂到他的眉间。
他的容颜若山崖之高,巍峨峻屹,他的神色如寒川之雪,皑皑冰傲。
他的眼眸开合之间,一眼亿万星辰与山水,一眼人间黎庶与城国。
他道:“能伤孤者,尚未出世。”
而傅听欢的目光与萧见深的对上。
那天地第一道黄吕大钟之响,就在他心上脑中轰然炸开。
朝会之后,殿中的大臣按次列离开。唯独骆将军留了下来,在几步之后的人华殿中与萧见深见面。
他神色严肃,拱手对萧见深道:“殿下,贡船被劫恐是里忧外患之结果,那造谣孤鸿剑在殿下手上,又造谣孤鸿剑在贡船之上的幕后主使之人,只怕就是朝中保皇党之辈。他们放出消息引得人来杀殿下,为的是迎皇帝归位;劫走了带有神机雷图纸的贡船,为的是装备武器。臣担心——”
“不日之时,祸起萧墙?”萧见深接话道。
“殿下明烛万里——”骆将军顿了一下,忍不住问,“殿下何不先下手为强——”
“孤不过不欲京城的沟渠再一次被鲜血和尸体填满罢了。”萧见深道。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声,“再过数年,一切本都可平定……”所以刺客照面他并不深究,宫殿几乎成了奸细窝也从不在意。
血缘应是这世上最亲近而最陌生的事物。
萧见深一直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花团锦簇中尘埃落定。
若不能。
那就将在漫天血雾里尘埃落定。
萧见深在下午的时候方才回到东宫。踏进东宫的第一时刻,他想到的是傅听欢;一想到傅听欢,萧见深就有一种头皮微微发麻的感觉。在这样微微发麻的感觉中,萧见深一路来到自己的书房,当屏退随侍太监而不见傅听欢突然跳窗出现的时候,他不由立刻就长松了一口气。
每日的奏章都已堆在桌案之上。
萧见深随意拣起一本翻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看进去,而是又想到了傅听欢。
他立刻警醒过来,收摄精神,快速的阅读完之后写下一行批注,继而放在一旁,继续翻出下一本来。
然后他又想到了傅听欢。
第三本。
他又想到了……
萧见深没有翻开第四本。
他翻出了宣纸与笔墨,开始在卷轴上泼墨作画。
他先回忆着自己曾惊鸿一瞥看见的面容。那张面容确实钟山水之灵秀而成,睹之不似尘俗之物。
他凝神片刻,落笔于纸,很快就画出自己曾见过的那张容颜。
落于纸上的容颜未有真人那样角色,明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却像是这里长了一毫,那里短了一厘,看上去几无神髓。
萧见深沉思片刻,将这幅画弃之不用,转而勾勒起“薛茂卿”的身材与面容来。
他画了一个从远处走来的书生。
那书生双手藏于袍中端在身前,头颅微微侧着,看上去既轻松又漫不经心。
风将他的衣带与袍角一同吹起。
他的面孔暂且还是空白的,但恼人的春风已将他脸上的空白吹走。
那似笑非笑的恣意。
那顾盼生辉的骄傲。
当萧见深将画中人的两只眼睛一一点亮之后,他注视着手中的这幅画,面临着一个十分艰难地选择。
——他究竟要不要去找另外一个男人。
看是否同样能够心生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