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北方之灵州。
时节正值寒冬,十月的江南还是秋高气爽,这里已经开始飘落起断断续续的白雪,更何况一年当中最寒冷的腊月?
灵州的治所灵州城,一场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风雪交加中,富人们身披华丽皮裘,迎雪赏梅,饮酒作乐,好不快活,而衣不遮体的穷困人家还在为下一餐的食物愁叹息,期待风雪赶紧停住,自己好出去找点野食,艰难的活在这世上。
“哒哒哒……”
傍晚,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的城外官道上忽然由远而近响起了闷响声,这是马蹄踩在积雪上的声音,窝着城门洞里躲避寒冷的两个守门士卒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嘴里骂骂咧咧的站直的身体,探出脑袋往前望去,准备用虚假的笑容迎接城外骑马归来的公子少爷,搞不好人家心情好还能丢下个几两酒钱是不?
也是,这年头,普通人有马骑么?
透过漫天风雪,守门士卒的眼睛刚有了一点焦距,却见一抹红色疾奔而来,以很快的度窜进城门里,其中一个士卒稍微挡了一点道,一记马鞭响起,士卒痛喊一声,立马向后倒去,等两人反应过来,红影已消失在城中,隐隐可听见消逝的马蹄声和一阵鸡飞狗跳的嘈杂声。
“娘咧,痛死我了!这是哪家的野种,这么不讲道理?!抽你张二爷是不,老子立马叫上兄弟找他的晦气!王三,你小子怎么不拦一下,看老子笑话是不?”
那个倒地的士卒爬起身来,摸着脸上那道血痕,大骂道。
另一个叫王三的守门士卒却冷笑道:“哼,张二狗,跟谁犯脾气呢,你他娘能活着就是烧了高香了!你是瞎了看不出那人的身份?红马红甲,背着三个红色令旗,这是朝廷的传令兵!莫说抽你一鞭子,就是砍下你的狗头都没人敢管!”
闻言,张二狗愣了一下,随即讪笑道:“嘿嘿,兄弟我不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嘛,反正说两句狠话也不用给官老爷纳税”
王三却摇摇头,叹道:“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早晚你得死在这张臭嘴上!唉,就是临近年关,朝廷能有什么大事,急着这般赶来?!”
张二狗忍不住了:“你小子还喘上了是不,真当自己是军官了?有什么大事也不关你什么鸟毛事!”
……
第二天,整个灵州城都知道了一个消息,大燕国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以显宽厚,凡不是什么犯了谋反杀人之罪的大恶之人,官府将会近期释放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城中的达官贵人,富商良家赶紧约束自己家的女眷,严禁她们外出,并增加人手,增强护卫,这是因为灵州城处于边地,于城西的苦寒之地建有一座守备森严的监狱,是大燕国三大监狱之一,名曰“死狱”,专门用于关押穷凶极恶之徒和朝廷流放之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里面,从来没听说有人进到里面还能活着出来,但这次偏偏遇到了几十年难遇的大赦,即使里面的人能放出来十分之一而已,但这些刚出狱的囚徒没吃没喝,又临近年关,谁能想象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三天之后,城西死狱。
与城门松垮得不成样子的守卫不同,死狱这里的看守士卒人数众多,个个刀甲鲜明,散着腾腾杀气,与死狱几百年来积累的阴暗死气结合,阴冷恐惧,常人根本不会靠近这里。
终于,中午的时候,死狱那座黑铁大门缓缓打开,几十个身着单衣,年纪不一的男子被狱卒押送出来,正是第一批被大赦出狱的囚犯。
这些人中,有的是白苍苍的老者,有的是被人抱在怀中的几岁幼童,几乎都是犯官家属,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人却显得特立独行,周围之人都离他起码三尺开外。
这是一个身材中等,体格削瘦的年轻男子,别人之所以对他敬而远之,是因为他脸上和手上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脓包,有的红溃烂,流出黄色的脓水,虽然别人都知道没有传染性,但此人奇丑恐怖的模样还是令人望而生畏,从不与他交往。
奇丑年轻人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走出,当光明重新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他脸上唯一令人觉得好看的明亮眼睛先是下意识闭上,阻挡强光的射入,但立马强行睁开,甚至抬头看着头上那团亮的云层,他知道,火热的太阳就隐藏在后面。
沐浴在许久不见的光明中,年轻人微微愣,正在这时,身后的狱卒不乐意了,一个大脚踹在年轻人身后,喝道:“什么呆!赶紧滚!”
年轻人被一脚踹出台阶下,狠狠摔在一层薄雪中,他没有气恼,反而嘴角浮起一丝快意,用冰雪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然后站起身,随着众人走出死狱之外。
当身后的死狱大门重重关上的时候,这些原死狱囚犯这才意识到他们是真的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喜极而泣,有的人捶足顿胸,有的人面无表情,但很快,这些表情渐渐统一,所有人脸上都泛起同一种神色,茫然。
天下之大,何处可去,何人可依?
过了一会儿,众人互相看了几眼,便分道扬镳,有三五成群一起离去的,也有独自一人离开的,很快,死狱门外空无一人。
丑陋年轻人当然是独自一人。
裹着身上的单衣,年轻人缩成一团,一步一个脚印在风雪中艰难的走着,他哈出一口热气,给冰冷刺骨的双手带来聊以慰藉的一丝温暖,坚定着沿着大道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他面无表情,横眉冷对路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他也不会跑到路边的商铺卑躬屈膝的讨点吃的,因为他知道别人除了厌恶根本不会施舍哪怕一点东西给他,何必自讨其辱。
“啪!”
也不知道身后的哪个人忍不住欺负弱者的成就感,抓起一团雪球扔了过来,正好砸在年轻人的后脖子上,碎裂的雪球有一部分顿时流进了他的后背中,他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用手拿出后面的雪球,年轻人塞进嘴里,然后冲着身后温柔一笑,大风一刮,他凌乱的头分开,露出他奇特的脸,换回了身后之人一声“鬼啊”,逃开了。
走了半个时辰,年轻人赶到了城东的城门处,没有一丝犹豫,走出城外,单薄的身体消失在呼啸的狂风怒雪中。
城外,即使视线都不能透出三丈之外,但一种苍茫感还是给了年轻人自由的感觉,而今,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活下去。
他干脆跑起来,以运动换取更大的热量,然后他看见了路边一处没人的小树林,左看右看不见人便穿了进去,看了周围环境一下,年轻人找到一颗相对背风的大树,缩在其身后,不知要干些什么。
他坐在大树的树根上,先把两只破鞋脱下,然后用手狠狠的上下搓起来,通气活血,不然双脚就要冻伤了。等到双脚暖和并恢复了一些知觉,年轻人拿起地上的左脚破鞋,拿到眼前,对着鞋底查看了一下,然后撕开了破鞋一节指头那么厚的鞋底,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小小的纸包。
用身体挡住风,他小心翼翼的撕开了纸包,里面是一块被压实的黄色粉末块,他眼睛一亮,先用左手握紧纸包,然后右手胡乱抓起地下一团雪往嘴里塞去,等嘴里的雪团化为了雪水,他赶紧吐在右手掌曲成的容器中,趁着没流出去,他左手一动,把纸包中的黄色粉末混进水中,用一根手指快搅拌起来,很快,右手心便出现了一团淡黄色的浆体。
年轻人心中一喜,用左手手指沾起右手的黄色浆体,然后往脸上的手上的各个脓包上抹去,等脓包抹完,浆体也刚好用完,做完这些动作,年轻人竟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过了一炷香时间,实在冷得不行,年轻人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睁开眼睛,抬起手看了起来,只见他原本手上长满的恶心脓包竟神奇的消了下去,断短时间内化为一个个几乎不可见的暗疮或者说灰点!但年轻人见此却眉头一皱,双手在脸上摩挲,现脸上也是一样的情况,虽然脓包全部消了下去,但留下一个个有些硬的灰色暗疮,他不由自言自语道:
“糟了,时隔一年时间,解药好像过期了,药效消失了一半,根本不能完全解‘败容散’的毒!看来,我得重新配一副解药了!”
此时,年轻人脸上让人看了就怕的脓包全部不见了,露出了一张少年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脸上还残留着点点暗疮,并且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得皮肤黯淡无光,但还是能从他的脸部轮廓和那双永远漆黑明亮的眸子中看得出这是一个长的不丑的少年。
好巧不巧,忽然,少年的肚子响了一声,宣告了他的饥饿,不行了,只有先填饱肚子才能想其他事。
为了避人耳目,少年只有走出城外,回去是不可能的了,而城外风雪交加,寒冬腊月的,少年人就是想找点野果都没门,至于打猎,先不说能不能遇到猎物,就是遇到了,他可没有本事能猎到,所以,为今之计就只能找到某个村落,希望看在村民的淳朴上,能讨来一点食物,实在不行,唯有暴露点本事换取食物了。
定了心神,少年选定了一个方向,便走出树林,找村落去了。
终归他还是身处靠近城池的地域,没有遇上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的惨剧,很快便找到一个看起来蛮大的村子。
他晃悠悠的走了进去,雪反而下得更大了,一朵朵鹅毛从天上滚滚而落,他的身上落满了雪花,连脸都白蒙蒙一片看不清模样。而寒冬时节,这个还算富足的村子家家大门紧闭,人人缩在家里足不出户,不用为食物奔波,但正因为如此,少年愁了。
他毕竟只有十几岁,从小都是跟着师父,脸皮薄,让他直接敲开人家的房门然后讨要食物,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哪里做的了?他正想着碰上人家搭话,然后顺势问一下,这才是王道。
当然,这也是他还不够饿的原因,不然哪还有心情保存自己的面子。
事与愿违,一路从村头都要走出村尾了,硬是没看到有一个开门的人家,他咬咬牙,暗道,要是到村尾都没有开门的人,说不得只有舍了这张脸皮了。
因为他越来越饿了,体能消耗过大,当又是一阵冷风吹得他浑身冒起鸡皮疙瘩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右脚破鞋,生生忍住一种冲动。
好在,天见可怜人,就在少年“绝望”的时候,这个村子的最后一户人家给他带来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