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到底还是走了。
这才没多久,林晟便过来寻陈沐了。
他的腿脚恢复非常好,如今已可以用拐杖了。
“这是怎么回事那帮老姑婆气冲冲就离开了,喊打喊杀的,若不是黄师父拦下,怕是要出事”
对于林晟,陈沐还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当即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
林晟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你大哥你大哥到底为了什么而死,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长久以来,林闻是林晟如何都不敢提起的人,因为失去这个儿子,他承受了太多的心痛。
可如今,他终于是自己开口,主动提起了林闻。
陈沐又如何不知道林闻为何而死
也正因为目睹了林闻等人的死,他才深知他们所走的道路,是多么的艰辛,付出与牺牲到底有多大。
陈沐并不怕付出与牺牲,只是他自认为觉悟尚未到达那样的高度。
如果他不是从小读书,而是与林闻黄兴宋真姝等人那样留学海外,亦或者像杜星武这般,半路出家,到外头的世界走走看看,或许他也会产生动摇。
但所有假设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呆在岭南,为了报仇雪恨而出生入死,即便接触过不少诸如普鲁士敦这样的人物,又与黄兴等人交好,但没有真切的目睹耳闻,这种观点其实很难从旁人的口中感受得到。
“契爷,我知道你一直想给大兄报仇,我也知道他的死是为了什么,所以今次才会答应他们”
林晟却摇了摇头,朝陈沐道:“不,你不该答应他们,你该去追回红莲,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然而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地方”
“你的大仇已经报了,再没什么能够牵挂羁绊你,与她出去走走看看,岂非更好”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再不想失去第二个啊”
陈沐闻言,也是感动不已,他摇头道:“契爷,我知道你心意,只是这世道如此,我怕走到哪里,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您且看看孙先生他们,不也走了个遍么日本国,阿美利坚,英吉利,到外头去走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最终还是要做这杀头的买卖”
“有一点他们说得没错的,以他们的身家和本事,完全不需要做这种事,他们也可以活得很好,梁启超为何要留下,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他们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为了理想而活,但这种疯子,却是令人敬佩的疯子,是足以名垂千史的疯子”
“我不想名垂千史,我也没有他们那种远大的理想,起码现在还没有但”
“但最起码,他们来找我帮忙的时候,我是万万不能拒绝的,他们大公无私,我又岂能只顾自己”
林晟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朝陈沐道:“龙记素来反清,可我一直坚持本分做生意,无论李三江如何闹腾,我始终坚持着,我宁可游戏人间,宁可隐姓埋名可最后,我的儿子却比我要有出息”
抬头看了陈沐一样,林晟露出苦笑来:“两个儿子都比我要有出息”
拍了拍陈沐的肩头,林晟拄着拐杖走开了。
陈沐彻夜未眠,翌日一早便起来练功,只是想起红莲决绝离去,如何都静不下心来,只好从后门溜了出去。
到了这小院落来,杨肇春等人早已起来,连宋真姝也早早来到了这里,他们似乎都已经预料到陈沐会回来。
“决定了”杨肇春似笑非笑地问道,陈沐也果决地点了点头。
杨肇春却是打趣道:“你不要这么凝重,我看得出来,你与真姝是有感情的,这可不是单纯的任务,也算是你们的宿命,该高兴才对,不是么”
一旁的宋真姝脸色顿时羞红起来,陈沐却不敢拿眼去看她,因为此时他心中所想,全是红莲,对宋真姝,再无当日那种感觉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陈沐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早些把这个事情办成,他就能早一日追回红莲。
杨肇春却笑着道:“也不需要你做些甚么,婚礼方面宋家会筹备,不需要麻烦你,只是”
“只是需要你放出消息,顺便派发帖子,将四府衙门能请的都请过来,场面越盛大越气派,自是越好”
陈沐点了点头道:“好,给我个具体些的日子,我这就回去让兄弟们散消息。”
杨肇春朝黄兴看了看,又看了看陈沐,谨慎地说道:“这个倒是不急,这段时间你需与宋家小姐多到外头去走动走动,最好最好让人见着”
陈沐也知道,这桩事涉及机密,提前泄露终归不好,而且要徐徐渐进,以免惹人怀疑。
若他突然与宋真姝成亲,难免有些突兀,所以做戏做全套,两人必须人前露面,先造势,散播一些绯闻,如此才能顺理成章。
“可是”陈沐倒不是怕宋真姝,若他与宋真姝四处闲逛,怕死要被唾沫淹死。
这些个百姓整日里在宝芝林门口集会,要请陈沐出来,揭露法兰西人侵扰的事件,这是大义,可陈沐却如何都不露头,如今要跟宋真姝卿卿我我,还不得被人骂死
不过陈沐到底还是个果决的人,既然决定参与其中,又岂会在乎这些,与林闻和陆皓东等人的牺牲相比,自己这点名节又算得了什么
“你还有什么顾虑一并说出来,若我们能解决,必然会给你解决。”杨肇春颇为大气,陈沐就更不好开口,只是摇头道:“没什么,一切照足你们的吩咐行事。”
“好,既然陈老弟这么爽快,那大兄们也不耽误你们的恋爱时间了,哈哈哈”
杨肇春果是个善于控场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陈沐与宋真姝之间的尴尬,但他总是轻飘飘几句话,在调和气氛。
还真别说,他这么几句话下来,倒也显得理所当然一般了。
陈沐不是扭捏作态之人,只是红莲这才刚刚被气走,马上要跟宋真姝逛街谈恋爱,心态上实在无法调整过来,甚至很是心虚。
宋真姝主动走了过来,朝陈沐道:“先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我哦也想跟你聊一聊香港之行”
女儿家主动开口邀请,陈沐也不好再迟疑,当即点了点头,便于宋真姝上了街。
广州城仍旧繁华热闹,仿佛前段时间的法兰西人攻城侵扰根本就没发生过一般。
商人仍旧叫买叫卖,旅人照样行色冲冲,街头巷尾的小毛贼和无赖痞子如常蹲着,等待冤大头送上门来。
在广州城这么久,陈沐倒也没有认真看过此间风景,因为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根本就没能闲暇下来。
与之相比,宋真姝倒是大方太多了。
她撑着洋伞,主动贴近陈沐,朝他提议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咱们过去坐坐”
陈沐也只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宋真姝见得此状,难免要问:“你放心好了,此事一了,你就可以跟她解释清楚,你们也就能够冰释前嫌”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陈沐到底是能够感受到宋真姝的酸楚。
“对不住”
听得陈沐说出这三个字,宋真姝赶忙摇头道:“你不必如此的”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若不是当初我发脾气,跑到香港去,说不定我们就不会这样收场”
说到此处,宋真姝也有些羞涩起来。
“不说这个了,这样也好,虽然是组织上的安排,但好歹我们也能够好好地相处,就当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吧”
宋真姝努力笑得自然些,大大方方地朝陈沐伸出手来。
陈沐微微一愕,但到底还是伸出手来,与宋真姝握了握手。
宋真姝如此轻松的表态,两人之间的尴尬反倒消除了,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便到了地方。
这是一家西餐厅,不过却并非洋人开的,而是地道的广州商人经营,结合了本土的一些特色,颇有些意思。
到这里来就餐的除了对西餐好奇的本土人氏,同样也有对本土食物感兴趣的洋人。
这种不中不西,半中半西的风格,反倒两头讨好,占了不少便宜。
宋真姝是个大气之人,点菜什么的自是她来做,陈沐反倒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般静坐一旁。
直到侍应生离开之后,宋真姝才朝陈沐道。
“当时我到了香港,本以为能散散心,消除心头积郁,只是没多久就遇到了几个老同学,阴差阳错的,又与黄兴几个碰了头”
“英国人管理香港岛,平民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杨先生的辅仁文社,还有其他不少组织,都希望能够振兴国家”
“他们接触西洋文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与热情,而不像而不像内地这些百姓,两眼空洞,一脸麻木”
两人毕竟是假装恋爱,陈沐起初还有些扭捏,可宋真姝并不提起,反倒将自己所见所闻说出来,反倒让陈沐放下了戒心,两人的交流与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只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需要抛头露面,所以他们特意挑选了靠窗的位置。
这才刚刚聊了一会儿,上菜到一半,陈沐便发现窗口一暗,扭头看去,一张脏兮兮的老脸,就这么贴在窗户上,正朝陈沐笑着,咧着嘴,露着一口难看的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