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已经有了些许夏的味道;那满园的桃花却还在极力伸展着最后的盛妍;四周的繁茂绿意便也心生怜惜,随即放慢了脚步,不忍将那一片娇艳绯红就此覆了去。
午后。轻风卷卷,透着闲适;浮云流丝,尽显安逸。
拂云阁里。
公输鱼重伤初愈,苍白的脸上,已开始显露红晕,神色里,却是隐隐的仍带几分疲累。
此刻,她斜坐于廊下,轻靠着廊柱,微闭着眼睛,于满园幽香中,倾听远处杜鹃的鸣叫之声。
那灵动不羁的杜鹃,一生追逐自由,连自己的蛋都要放在其他鸟的巢中代孵,可谓从来不沾凡俗,却莫名地被农人将它的叫声拿去,作为谷雨时节庄稼长势的参照,故而,那一声声“布谷、布谷”的鸣叫,也便无端地多出了烟火气。许,它们自己也是无奈吧。
世事从来如此。想要的,拼了命去争取,终也是与你无缘;不想要的,刻进你的骨髓里,终生如影相伴。奈何?
公输鱼正闭目胡乱地臆想着。
突然,
一双有力的手,凭空从后面伸出,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
耳边呼啸声声,不知是扶风阵阵裹夹起了衣带翻飞,还是衣带翻飞旋拧出了扶风阵阵。
待公输鱼睁开眼睛,已是坐在房顶上了。
旁边挨着她坐的,是清冷如雪雕的班九。
班九并不看她,而是眼神伸向前方的一片苍茫辽远,像是在思忖着该如何组织接下来要说的相当复杂的言辞,片刻后方才开口,为刚刚的“突然袭击”作一番解释说明。
“这里清楚。”
没错,他的解释说明,就四个字。
猫兄的用词,常常是极简到苛刻的地步。
他是想说,这里的鸟鸣比下面听得清楚?这里的景致比下面看得清楚?这里的桃香比下面闻得清楚?这里的风比下面感触得清楚?还是说,他的心里比以前更清楚……
他从来都是只按照自己的所想言行,不管别人明白与否。别人如何想,他并不去思考。
公输鱼转过头,细细地打量身旁的班九:
那侧脸,线条清晰,肤质细腻,五官挺秀,宛如锦丽山川覆于一层半透明的薄冰之下,散发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之气;那眼眸,似冰水里的黑曜石,澄澈明亮,闪着点点微芒;那嘴唇,则像擎了雪的浅樱,纯而幽凉,不容任何染指。如此手笔,定是世间顶级冰雪雕刻大师最为成功之作。
猫兄,这许多年,你竟是丝毫未变。
亦如你我八岁那年初见。
彼时,漫天大雪,遮了天日、没了川宇,仿佛天神之怒,收回了人间所有的温度。你凭空出现,立于那雪中,真的就像是一座雪雕;同样是没有温度,更是不知来处,也没有去处。
那是我第一次看你的眼睛。
纯如瑶池碧波,仙风轻抚,不落微尘。
静若菩提青灯,西窗剪烛,深夜凝语。
你眸中纯静,唯有一人身影映在里面,是我的身影。
我擦干了覆在你身上的雪,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去渗进了你骨子里、封住了你心的雪。
母亲说,你心至纯,看不懂这尘世纷杂。但是我知道,你总是能看得懂我心,对吗?
那日,我于倚月庐中历经生死之险,你的陶笛声远远传来,阵阵如泣。你是如何才忍住了没有冲入园中?
你可是看懂了,我的目的并非冲破所有机关逃出倚月庐?
你可是看懂了,我是故意让自己被那巨木重伤,血溅姑母面前?
你可是看懂了,我神志不清时说出的那句呓语,竟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那一刻,姑母抱着我。她的眼泪、她的心疼、她的愧疚,都是真的;她是想要给我真正的母爱之暖;可我,却只是想要骗取她手里的耳目网。
她的耳目网经遍布帝都,必须要为我所用、助我成事;自踏入凤府的第一天起,这便是我的目标!!
姑母闭门,我正式登门请见,她不见,又警告我不得擅闯,那我便也只能另辟蹊径。
我激怒二姨娘,逼其对我下死手,让我落入诬陷之局,我想以此引姑母打开倚月庐的门救我,结果姑母并不开门。
我只得再利用凤举冠礼,卷入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从而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危局,这次,姑母开门了、肯见我了,却仍是不肯轻易松口相助。
见此情形,我一边以退为进、言明不再要姑母相助,一边搬弄母亲与姑母之间的嫌隙,甚至是在闯关时故意让自己受伤,以我的血勾出姑母心底尘封多年的梦魇,终于逼得她认可了我的所思所求。
走脚下这条路,我不得不利用所有可以利用之事,包括违心之事;我不得不欺骗所有可以欺骗之人,包括真心待我之人。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接下来,自己还会再做出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变成了一个阴毒残忍、凉薄弑杀、连自己都觉得厌恶的人;猫兄,你,会不会也开始厌恶于我?
……
房顶的风,终究是比下面要劲一些,烈烈有声,好似那些积淀了多年的沉重,拖着纠缠于宿命的枷锁,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公输鱼挽住班九的臂弯,轻轻地靠在他肩上,脑袋一歪,眼泪便滚落下来。
那一颗泪,划过公输鱼的脸侧,落在班九的肩头,在淡蓝色的薄衫上,迅速晕开,如一朵夜绽的昙花,美得触目,凉得惊心。
那一抹凉,穿透了薄衫,沁入了冰肌,融进了雪骨,仿佛九天之上,一株绛英神木,历经千年吞吐,聚雾集霜,凝出了一滴微露,滴落无声,消散无形,而远在八荒之外,被埋于百尺雪山最深处,沉睡了万年的一颗七窍灵石,却是刚巧能够被触动。
班九微微侧目,淡淡道:“别怕,我在。”
简单的承诺,凝重如山。
公输鱼将班九挽得更紧了,拧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条路的起点埋着多少枯骨;
我也知道,猫兄你、母亲、整个公输家,现在又多了姑母,你们都在承受着什么;
我更知道,最没资格害怕、退缩的人,就是我。
请允许我在养伤的时候,小小地脆弱一下,因为等我伤愈,便将以凤府为阶,步入朝堂,踏入真正的修罗场,那里,必再无半点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