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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零章 无字冢碑(1 / 1)

公输鱼继续说:“四十九条性命,一夜之间被尽屠。他们因何而死?他们为谁而死?你是唯一接近过真相的人,你不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吗?你不该还他们一个交代吗?不离,莫要再逃避了。你问问自己,这六年,你躲于地下,可是真的躲过了?可是真的能忘掉这一切?可是真的能够有片刻心安?!”

不离捂着耳朵,摇着头,涕泪满面,嗓子里只剩下嘶嘶的回声,已经没有了刚刚疯魔般的哭嚎。显然,公输鱼的话戳中了他的心。此刻在他的心里,渐渐升腾而起的悲伤与内疚,如烟瘴般愈来愈浓烈,正在一点点地覆盖着极端的恐惧与愤怒。

他的发束松了,有些许散落,但见那些乌黑之中,竟是显露出了内里隐着的缕缕银白,与此时的月光同色!如此年纪轻轻,竟已生了白发,难以想象,那是多少个身处炼狱的无眠之夜、多少次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共同所致。

丝丝曳舞如雪,令人心生磨砺之痛。

公输鱼没再说什么,而是给不离留下了一些沉淀的时间。她已将这个羸弱之人推至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但是她相信,今夜,这个人必定能过此关,也必须要过此关。

风萧萧,魂骨蒙尘经年叹;

影摇摇,齑风漫嗟残梦桓。

许久。

不离不哭闹了,不挣扎了,也不想逃了。他平静了下来,从班九手中滑落,跌坐在了地上,动作迟缓、神情呆滞。

牙月如线,幽幽洒落,于他青灰色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清与凉。如水一般带着寒意的烟纱雾绢试探着涌上来,在他身边慢慢游弋。

他们与他,彼此相熟。

不离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于暗夜里四处游荡的烟纱雾绢。在别人眼中,那是虚无缥缈、似有非有的幻,而在他的眼中,那却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幕幕记忆。

他们,之所以盘桓于此久久不肯散去,或许,就是在等着他的归来。

他,是唯一能够为他们曾经所做过的一切证明的人;

他,是言宅这座荒冢的无字碑;

他,是当年那件灭门惨案的亲历者!

曾经,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在他面前死去;曾经,他踏着他们的血与骨走出了这里。离开这里之后,他觉得自己不配再活着,不配再享受阳光与世间的一切,于是,他便将自己抛入暗无天日的地下,假装自己已死,与他们一样。

直到这一刻,他再次回到这里,看着这些破败落拓的物,看着这些不甘消散的影,訇然明了:原来,他这六年的自苦自罚自绝,并不是他们想要的,那只是,他自己在逃避。

逃避一件事,久了,人就会变得麻木而怯懦,即便已经心生悔意,也断无力自己走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需要有一个特别的人,在他怕了、退了的时候,帮忙推一把。这个人,必须得比他坚定、比他狠绝。像公输鱼那种心智坚如丘山、做事绝不回头的人,便是最佳人选。

其实,刚刚在地下仓库看到公输鱼的第一眼时,不离就知道,时候到了。今夜,在他的生命里,必将意义非凡。

今夜,他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托在了公输鱼手里。是为一试。

一试过后,终未相负。

起风了。吹散了月前的云影,宅子被照得更亮了些。点点云影从暗灰色的地板上掠过,若绵绵凉凉的丝线,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与不堪其重的现今细细密密地缝合起来。花草飒飒中,庭木廊柱安静地矗立着,耐心地等待着……

“这宅子,建于前朝。用的乃是红椿木、南湖青石和白?漆料,皆是不易得之珍品。整座宅子门厅堂室的格局,还有飞檐挑角的错落之法,均可奉为经典,尤其是流云顶、飞瀑檐,晴雨各成一景,在当时被视作参照,掀起了帝都建筑界争相效仿的一阵风潮……”

不离的声音悠悠慢慢地响起,似一掬净水默默冲刷着布满了斑驳伤痕的岁月。前朝往事,絮絮道来。

公输鱼微微蹇眉,一时不明他说这些何意,不过,作为一名资深木匠,还是忍不住细看了看眼前的廊柱:确是红椿木。原木上乘,做工考究,成柱后又配以明暗双面雕,左右成景,实实珍品也。荒落成如今这副模样,真真是可惜了。祖宗留下的宝贝,后世人总是有办法糟蹋掉。唉!

这是来自一个木匠的惋叹。

惋叹过后,公输鱼转念又一想:今晚,不离从逃避到面对,经历了癫狂抗拒、痛定思痛,跨越了心中藩篱,确实不易,这一切之后,总是要沉淀出一个故事来倾吐心声的。只是,他的这个故事,竟是从久远的前朝讲起,想必,一定会很长、很长了。

于是,公输鱼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同时以眼神示意班九也坐:坐啊猫兄,有大座!站着听书,一定会听到腿麻的。

对于那满是尘土的地板,班九嫌弃地瞥了一眼:不坐。

嘁!不识好歹,等着猫腿发麻吧你!公输鱼翻了翻眼皮,不再管“不知好歹”的班九,而是将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正在讲故事的不离身上。

就听到不离说——

“你说你手中有一条消息,是我想要的。可否告知,是何消息?”

哎?!

公输鱼被不离这一个毫无征兆的大转折给问了一个怔愣:走了一下神而已,一个起于前朝的故事就讲完了?我错过了什么?不对呀,明明就还没讲嘛。这人,不是准备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吗?这“听众”都盘腿坐好了,如何只开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头,便不讲了?还突然冒出来此一问?这是……

她眸色一闪:“不离兄如此问,可是已经想通了?”

不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躲了六年,这宅子便等了我六年,也是时候该予它一个交代了。那件事,因我而起,终究还是要我站出来,了结它。”

闻此言,公输鱼喜上眉梢、盈盈而笑,忙叠手贺道:“不离兄终于战胜了心魔,走出了藩篱。在下为不离兄贺!”

不离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追问道:“你所说的消息,应是与此宅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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