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河水潮湿的气息,护城河近在咫尺,河里有船,船上有人,是一个以摆渡为生活的老年人。
撇开孩子的事情不谈,此时的景元帝,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丈夫一般,紧紧的牵着自己女人的手,与她一起行到河边,扬声唤着那船夫,“老人家。我们想游游这护城河,老人家能否为我们撑船?”
那老船夫耳朵似有些聋,景元帝又大声的喊了一遍之后,这才稍稍的有些理解,但更加奇怪的问:“游湖的人,不都是去游漂亮的地方吗?这护城河,能有什么好看的?”
帝妃二人相视一笑,皇帝仍然不恼的耐心解释,“只是想顺着这护城河看一圈……老人家,我们雇您这条船,可以吗?”
手里拿出一张银票刚要递过去,锦言见状,赶忙一把拿回来,皇帝回头看她,不解的道,“锦儿,花银子雇船,是给多了吗?”
才一张银票,这也不算多。
锦言摇摇头,无奈的道,“哲烈老爷,这位老人家生活这大辈子,给银票固然可以,可是你让他怎么花?”
面额如此偏大的银票,便是敢拿出去花,也会被有人心所惦记,更甚至疑心为偷来的。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是总会持一种怀疑的态度,去看待任何事物,任何人。
“唔!我明白了……”
景元帝恍然大悟,片刻,却又笑意盈盈的望着她,“锦儿,你刚刚喊我什么?”
“什么?不就是老爷吗?”
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着碎银子,一边又头也不抬的回着皇帝的话,景元帝笑笑,又轻轻的道,“不是。你刚刚喊我哲烈……锦儿,我喜欢这个称呼,以后没人的时候,便喊我这一声吧!”
温哲烈,是他大历景元帝的名讳。
温氏江山,温哲烈,眼下是传到了他这一代的。
“可是,这……”
锦言愣了一愣,手里刚刚攥着的碎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大手大脚的皇帝已然一把抓过来,全部递给了撑船的老人家,“喏!这些您都拿着。等一下我们夫妇两人,还要包您这船一整天,所以……这些银子到底还是不够的,等回头取了来,再送于老丈,您看可好?”
景元帝是个好人,他从先帝的手中接下这江山开始,就已深知帝王是船,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愿意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也更想看到他大历天下,空前的富贵,强大!
“唔!小娃出手好阔气哪。只是,这么多银子,老丈我也用不了这多……一锭,一锭就够。”
似是老树皮一般的手,从皇帝的掌心里拿了最小的一锭出去,老人家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欢快的,幸福的笑容。
后来,他告诉皇帝,以往在这里摆渡,也有渡他们这样畅游护城河的人,而最多一天的收入,也不过十几个铜板而已。
可今天,他的收入已经足足有一两余,他已经很满足了。
这话听在耳中,景元帝的鼻子不由就有些酸酸的。
春日的阳光照在头顶,这条船看起来破旧,但坐着却很稳。锦言抬眼看了出去,在他们的身后,陆续又有几条小船随着游荡了出来,她心里知道,那是皇帝的暗卫。
心下长长一叹,有种莫名说不出来的感慨,慢慢袭扰至心头,像是被慢慢禁锢至笼中的飞鸟,再也没有了展翅高飞的念头。
这一辈子,她就甘心,只做皇帝一人的独宠。
然后,要一直,都在那一座四四方方的皇城中,一路,到死,无怨,亦无悔。
“老丈,您天天在这里摆渡,那家里的孩子们呢?他们不会为您分担一些吗?”
老人家的年纪也很大了,在景元帝眼中,这个年纪的老人,是早该守在家里,福享天年了,而不是风吹日晒的留在这护城河边,日日靠着那微少的铜板度日。
“唔!这话还能怎么说呢?老丈我命不好,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后来媳妇得病死了,儿子好容易拉扯大,这不……刚给儿子娶了媳妇,就被媳妇给赶出来了。”
轻轻的吸一下鼻子,老人家混浊的眼底闪出了泪意,很快又被河风吹干,很快,又很开心的道,“不过儿子还是很好的,他帮我在这河边租了船,让我天天有点活干,还能多少赚点钱,赚了钱了,除了自己用的,剩下的就给我那小孙孙再买些好吃的,这样,儿媳妇也能待见一些。”
人老了,便总是要招人嫌弃了,老人家心里叹着,自己这一辈子,年轻时为了媳妇,儿子,年老时,为了儿媳妇,孙子……却从来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这就是他的命了吧?
心里惆怅,摇着的船橹,也便有些使不上力。
皇帝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由得又皱紧了眉,“这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还竟有这等不孝子?”
“唔!不是……我儿子不是不孝,他是,他也是没办法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事到如今,这老丈依然还在护着自己的儿子,皇帝无奈,“好,就算你儿子很有孝心,可他自己在家坐享其成,却留你一人在这里……”
“我说了,我儿子不是不孝,你这年轻人,你怎么就听不懂?”
老丈摇着船,忽然就生气了,用力的将船橹一放,大声的嚷着皇帝道,“你这人也忒是奇怪,你要坐船就坐船,要游河就游河,你管我那么多家事做么?”
顿了顿,又跟着没好气的道,“总是比那个老苏头的强百倍,儿子好赌,还惹了官司,媳妇更是个尖酸刻薄的,气死了自己婆婆不说,还把老苏头也给赶出了家门……”
锦言听着,脑袋里便猛然“轰”的一下,急忙问道,“老丈,您刚刚说的老苏头,可是那家里有个女儿进宫做了皇妃的那一户人家?”
老丈看她一眼,像是瞬间找到了话题似的,倒把皇帝惹下的不高兴放到了一边,立时就手一拍大腿,兴冲冲的道,“可不是?你说那老苏头这辈子,也算是风光无限吧?听说他家闺女现都是贵妃了。可那又怎么样?自己亲娘死了,她都没敢回来奔丧,好容易得了些银两,想要去赌坊里赌两把,结果也全输了……”
“什么?他,全又输了?”
锦言身形一晃,又气又怒的道,“他怎么就不知道节俭些?”
那些银子,可全是皇上给的……
“可不是么?以他的那些个本事,他哪有什么机会去赢钱回来,分明就人家下了套,给他全部套光了……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反正后来,老苏头还是有了钱给老婆子下葬,后来竟连自己犯了事的儿子也给赎了回来,看来,这倒是有贵人相助的。”
老丈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竟收不住了。
叽哩呱啦这么一连串说下来,皇帝也不游河了,贵妃也跟着犯了犟。
“老爷,我想回去看看!”
看看她那个爹,到底又是个什么模样。
娘没了,爹也就废了……
“好,那就回去看看。”
皇帝一切都由着她,转瞬又与老丈道,“麻烦老人家再送我们回去,我女人突然想家了……”
“唔,这是好的,这是好的……姑娘嘛,嫁了人了,也是要经常回家看看的。若不然,就跟老头子我一样的了。孤家寡人了,其实这辈子最盼的,就是儿孙满堂,热热闹闹。”
可是,他却再等不来了。
长长的叹一声,眼里抹完了泪药,他起身摇了橹,又慢慢往回走。锦言心神不宁的靠坐在船头,船头两边的风景,是任何都看不到心里了。
满心都是自己的爹,如果被兄嫂赶出家门后,又在哪里?
“唔,好像还有一个事,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小娃听过没有……老听有人传言,说是老苏头之所以闺女入了宫,做了贵妃,他自己还要这般流浪,那指定是她闺女在宫里不受宠,听说,还与侍卫有关系呢。”
老丈也是个碎嘴的人,一时说得兴起,顺口又来,“更有人说,那老苏家的闺女,就是个妖女祸水。自打她一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子,老苏家就开始家破人亡了。然后宫里听说也不安宁。啧啧啧……”
水花摇着飞溅,流言传得神乎。
锦言愣愣的看着这老丈,又难堪的听着这种种的家长里短,慢慢便觉得胸口发闷,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老……老爷。”
手紧紧的压在胸口,她向着脸色同样不好的景元帝低低的唤了一声,无力的身子就向他倒过去。
景元帝吓了一跳,大手抚了她,急急的低喊,“锦儿,锦儿,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老丈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这位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旧疾在身?”
若不然,怎会突然就变成这副模样?
景元帝猛的抬眸,眼里噙着怒意,一字一顿厉声道,“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不懂吗?”
堵一人之口易,可要堵天下悠悠,又何其容易?
左右紧跟的小船,立时有一艘停了下来,景元帝怀里抱起脸色蜡黄的女人,清冷而沉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