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为时……我已经不知道早晚,认了,就按兰陵说的来。就算王家制造业被内府吃掉都认了,总比交到国营企业手里好些,毕竟内府收购我产业还会照规章制度办事,国营嘛,虽然没近距离接触过封建制度的国企,也不敢说人家真就怎么怎么,可以前心里留下的阴影难以磨灭。
既然是我提议的织造科,理所当然由我牵头,棉纺属于新兴产业,但丝织、麻织作为华夏传统工艺,有着悠久而辉煌的历史,千百年的技术积累,不乏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
虽然心里有点别扭,可还是得由衷赞叹下工部的办事效率,短短半月里就十多号貌似专家的人相继报到,从人个资料上看,这次阵容比前次农学筹备时候要强大许多,其中竟然有三个七品官员,出人意料。
不简单啊,拿了一打子人员材料直挠头,学者是学者,从见面问话到办事效率,的确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处处透着精练,事事办得周全;相比之下,我重点栽培的几个农学骨干有点相形见拙。曹老伯下了本钱,看来工部在输送人才方面经过一番精心筛选,从年龄就能看出来,除过品级最大的四十出头外,全部是三十一、二的壮年人,打算以办学为跳板,为工部往后成立棉纺作坊打基础。
“农学里不分品级大小,朝堂里那一套不必带到学院里来,往后大家彼此间都以农学里的职务称呼。我这县侯到这里不值钱,往后就少监,再不加另的头衔。”和气地给这帮人叫了大厅里开个见面会,刘仁轨板了臭脸前后训导了大半个时辰,学院里的规矩和奖罚措施细细公布一遍,弄得在座新人一脸惶恐。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恐怖组织。气氛紧张。我属于被动型红脸,往往老刘训导完我得跳出来安抚几句,张弛有道。“既然有缘会聚一处,我们齐心合力把握这个机会。尽最大能力为国为民办点实事,也不枉拿朝廷发的两份俸禄……”环顾下四周,笑道:“玩笑话,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诸位的能力,能者多得嘛!”
刘仁轨面部抽动几下,没吭声,不过现在的气氛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僵冷。“这前后几天大家先学院里转转看。和老人手多交流交流,多处处,大致了解下情况。好了,话就不多说,都活动活动。午上饭堂里见。”朝四周拱了拱手,和老刘换了个眼神,散了。
刘仁轨等众人散尽,问道:“听少监的意思,尚未筹备完善?”
“筹备上已经没有问题了,关键是人手还未齐备。此次建立织造科主要针对棉纺,如今能拿出这方面人才也就内府一家。他们还在筛选。”无奈地摊摊手,“内府作为棉纺业的先行者,技术、经验都掌握在他们手里,我们需要协助。”
“嗯,”刘仁轨点点头,“如此说来,少监家里不是也有一家试点作坊吗?”
“您的意思是让这些人到我……”
“对,让他们过去熟悉熟悉,”刘仁轨指指墙壁上一处铭文,“‘理论结合实践’,农学建立之初少监就让人刻上去的。”
“作坊里绝大部分是姑娘媳妇,这不大好吧?”到不是有意阻挠,农学上的各种专家往家里没少去,可作坊里除了抗大包就没男人进去过,这次一呼啦去十多个,好像有点……“机具有,稍微等几天内府准备停当,我们学院里照样可以模拟生产。”既然我牵头老刘也不好多插手,胡乱糊弄几句就撤。
王家和内府同时挑选了一批人混编起来打了专家组的名号入驻学院,达莱从机具维护部门里抽调了几个木匠出身的工作经验丰富的年轻人,文化程度几乎为零,一个个憨了吧唧,就是黄袍加身也一副木匠脸。我看着直皱眉头,“你是克扣他们工钱了?”
达莱赶忙摇头,“有帐本,婢子不敢。”
“那怎么都是一幅难民的架势,半月没见干饭了?”
“都不愿意去,又不敢闹,二夫人才镇压过。”
“难怪,”想想二女的手段,不由大笑起来。朝面前几位假冒伪劣专家指了过去,“都滚!什么玩意。”扭头朝达莱笑道:“婢女啥的,你以前一阵自称女子顺当,怎么又改口了?”
“二夫人说不顺耳。”达莱扭着指头小心朝边上错了一步,和我稍稍拉开距离。
“哦,就随二夫人吧,她总有自己道理。不过听了怪别扭的。”二女小心眼,这是变了法子提醒达莱要时刻记住自己身份,驭下之术。“这帮子人都免了,该干啥干啥,乱七八糟不够丢人钱。”
派专家的事王家不参与,棉纺业才开始没几天,说到专家还不如达莱精通,不如找些十八、九岁稍微有点文化程序的好学小伙当学生合算。周围寻思一阵,亲戚朋友家不是有身份就是有财产,还真不好找。正寻思着,钱管家拿了俩大石球带了俩手下进来了,老头新添的爱好,揉起来威风。
“侯爷,您今天回来早啊。”自从封了侯,老钱给前面“小”字去掉,给货真价实的侯爷当差那是提了自己身份。管家心气越来越高,里处跟前都带了应差的下手。朝过廊角上一挡,“这风口上别吹坏了身子。”
“呵呵,不操心,这就过去了。”朝老钱身后俩跟班看了看,面生,家里没见过这号的。指了指,“新来的?”
“来半月了,胡帐房的人脸,一个是外甥,一个是侄子,打算到咱家随账房学手。前后先跟了老汉学学咱家规矩。”说完扭头朝俩后生一人一脚。“这说话呢,见了侯爷不说见礼,还等问到跟前?戳后面扎桩子的?”
看俩后生年岁就十七、八的模样,一个身子单薄点的直接被管家壮腿踹飞出去,吭哧半天才挪过来朝我行礼。
看着面前俩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心下不忍,点点头,“管家是为你们好。踹飞的那个,多大了?”
“十七。”小伙子反应快,我话音未落就报了回来,然后又斜飞出去。
“哈哈,算了,小孩家。往后就懂了,别给钱叔累到。”我这话最好就别朝下问了,俩娃吓得打摆子,话说不到一起,这一句一脚也太不人道。
一说外甥给我提了个醒。这王修娘舅家虽说是破落大户,但孩子们都受过良好教育,无力朝仕途上有太大发展,这农学办织造科正是个机会,就算往后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作为新兴产业的技术骨干也能过得殷实富足,比常往受人接济要自在许多。
亲族间好说话。我从未登过貌似娘舅家的门,这事算我变相地帮助张家,得亲自上门说清楚以免人家心里忐忑。
“你也去。既然多年没走动,带了媳妇过去才显得亲切。”
“妾身去的话就算是正式拜访了,前后准备起来麻烦的。”颖拿不定主意,“要不今天就算了,准备一天再去。”
“走亲戚麻烦啥?马车一吆就过去了,不准备。有外甥跑娘舅家显摆的没?你就这打扮,咱现在就去。”天色还早,过去正好赶个晚饭,饭桌上好联络感情,这一下把事情说开了,往后也好往来。
小车,颖那豪华大马车就算了,我就坐了车帮子上,带了几名随从,拜贴之类全免,一般人家串门的样子上了张府上。还是国公府,可门楼下的青砖地面年久失修已经变得坑坑洼洼,本该红闪闪的大立柱早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颜色,灰败的木料从斑驳残损的漆皮中裸露出来,只有门前两只大石兽依然光亮威武,成为建国初期曾经显赫一时的张家唯一见证。”
“光给人平反,也不说给点补贴,堂堂国公府弄得连咱家后门都不如。”给颖从车里扶出来,“别跳,路不平,小心崴了脚。”
颖吩咐下人过去通报,整了整衣衫提醒道:“进去可千万别说这话,只拉家常,不朝别处扯,不戳人家心窝子。”
说话间,三位中年人迎了出来,都长得挺像,看来应该是王修的几个舅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黑头黑脑行了一圈晚辈礼,一个年纪稍长点的一把给我拉住,也没说话,扭头抹了把脸就拽了进去。舅舅们眼圈都红红的,见颖跟了后面都强忍住,干净的前庭里围坐了一圈,都仔细朝我打量。
“怕有二十三上了。”年长的噙着眼泪努力保持声线平稳,朝左右扫了一眼,“过周岁我还抱过,妹妹跟了一旁怕我给孩子摔了,才沾了个手就被要了回去,这说话都二十多年了……”
颖一旁坐着扭了脸偷偷擦眼泪,我心里听得酸酸没低头没应声,几位舅舅将椅子朝近处拉拉,或悲或喜地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子豪如今出息了,就别说以前那些不沾调的话。”年轻点的起身朝将年长的话劝住,“他都不认识,前后说半天娃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走我跟前朝面前指着介绍:“刚唠叨的是你大舅,看着瓷笨点的是二舅,老三不知道在哪,可能就没了吧,你喊我四舅。”
“是,”站起身朝三人恭敬地称呼一遍,刚把感情拉近,四舅过来拍拍我肩膀,“老大人了,又封侯又升官的,怎么就不懂事?该看的人都看了,赶紧回去,往后少朝张家跑,有人提你几个杀才舅舅就说死了,记住!”
“老四住嘴!”大舅上来给弟弟搂头一巴掌,“长没长人心?亲亲的外甥你朝门外撵,你是不是人!”
“连累来连累去,张家臭都臭了,你想给王家也传上?”四舅挨了一巴掌面不改色朝我努努嘴,“还愣啥,你妈死后你王家再和张家没瓜葛,回去好好过日子。别隔三差五地送接济。都有手有脚的,饿死活该。”
“老四!”一旁老二听不下去,一把给揪了回去,“好好的日子你少说几句!旁人都能搂进来,亲亲的外甥你给朝外哄。大哥不动手我就得抽你!”扭脸朝我笑了笑,“吃顿饭。这赶巧人都齐,没饿着说话的道理。”
“哪天人不齐?”老四被按了椅子上依旧朝我打眼神,见我摇头拒走,才拍了扶手叹口气,“出门没一个好的,回家装哪门子舅舅。”
“早就不追究了,几位舅舅别在为这个事为难。”不开口不行了,能看出来,这兄弟三个对我这个外甥还是上心的,尤其这老四。撵人撵得干脆,却是真性情。
“追不追究咱说了不算,不追究张家并不意味能和你王家大明大亮走亲串户了,连这么个道理都不通,怎么封的县侯?”四舅对我顽固不化有点无奈,“吃饭,赶紧吃了走人。往后别说叫我留脸面,你别认我。”
“别计较他,”老大听了弟弟的话,脸色微微一变,“张王两家常年里没走动过,大家都习惯了,今就翻过去,往后还照旧。”
我点点头,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俗话说见舅如见娘,这兄弟几个的苦心能理解。能这么久将自家关了门里,外面放个财大气粗的外甥不去攀扯,宁愿圈闭自己清苦过活,我心里也不禁酸楚。
轻咳几声,“农学上招学员,不为别的,就是想各家都通告一声。”说着拿了份才起草的简章递过去,“说起来和朝廷没多大关系,是皇家的名义内府上支应费用才兴办的学科,也是应付往后兴起的棉花产业。”
这四舅从老大手里抓了简章过去低头一扫,“侯爷觉得我哥仨谁合适过去?”
“少说两句!”老大甩手又一下,拧了眉头沉吟片刻,“少监吗?依照少监看,我这年岁上的人怕不合适吧?”
笑着摇摇头,看来这四舅的话虽然不招人待见,却在兄弟里达成了共识,撇开血缘开始直呼职位了。“族里子弟,或者有个出头的机会,舅舅们就算了。”
“出头?出谁家的头?再流放?”四舅一脸惨笑,下劲地捶了捶扶手,“好外甥,你心意我张家领了,家里也有几亩薄地,出不出头的不要紧,族里娃娃务农有口饭吃。”
“也是务农,不是舅舅想像的那样,自家里不说那些为国为民的话,学院里稍微有个结果,不说朝堂里出人头地,往后也能给张家重树威望。就像我这样,官做不大,可家里内外殷实富,出门有个头脸,惹不到是非,有利无弊。”
“或者是个办法。”久未出声的二舅插话道:“若真和子豪说的一般,只是务农的话,理应无碍。”
“国子监,二哥和我不是里面出来的?哪个不是为争名夺利?”老四摇摇头,“又不是上私塾,既然是皇家名义开办的,水深水浅也没有理由再趟进去。”
“不同,农学里不设官阶品级,是皇家刻意和国子监类的学院区分开,”这几个舅舅都不简单,老四看着蛮不讲理,话里却能听出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就从刚刚看简单只微微一扫,这本事就不是常人能有的。朝老四对了个眼神,“其实也是皇家的私心,呵呵。”
“若这样说的话……”老大扶了扶长须,“不为别的,张家万万不能因为这个事攀扯王家,别人来说或许可行,唯独……”
“我来打个招呼,农学里由刘仁轨主持,尽管自家报名就行,成不成我说了不算。舅舅们做个商议,外甥也不多停,这就告辞了。”饭就算了,得体谅人家的难处,既然都为我操心,就别拂了亲戚的好意。
临走老四没送出来,就靠在前庭一直目送我走远,回头看他几次,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来唐朝头一次感受到身边三个女人以外的关切,或者是亲情吧,这三个舅舅或许也曾经有过一段峥嵘岁月,口气上看似不和,三兄弟却能齐齐一个屋檐下相互扶持渡难关,努力维持一个大家族的完整,的确不易。
“想什么呢?”回家后颖一直坐了炕上不出声,破例没有劈劈啪啪地拨算盘,老僧入定一般。
“张家的几个舅舅,”颖被我一问,长出一口气,“这个光景上还能替咱家着想,家里破败得用木片垫了桌子腿,却从没朝咱家开过口。”
“都是死硬的人。”颖一提,我心里也不好受,“靠骨气过活,不易啊。”
“能从这么个世家出来的,您看有没有去农学上的可能?”
“有吧,现在我还真希望张家有人来报名,不为咱家什么产业,就希望张家能有人能走出来,自我封闭的时间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