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飘起毛毛细雨。
竹林半掩的屋子里,矮床榻边遮了一层轻纱幔帐子,紫宁依偎在月横塘怀中,双手捧一个汤粥碗,吹着热气咕噜噜喝下去。
燕窝粥炖得柔腻腻的,入口即化,但她却没心思细品其中的味道,只是一口气喝完了,端着空碗回一回神,身子渐缓转暖。
半晌过后,将汤碗递给侍立一旁的媵女洛儿,眸子转向月横塘,苍白的脸色浮起两团红云。
“塘哥哥。”紫宁神色中略带委屈,“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心绪有些不安,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洛儿妩媚的眼眸微微一转,很识相地退下,“外头的雨下得紧了,我去看看浣灵她们,要添什么东西……”摇摆的腰肢飘然而去,犹如暗夜中的一朵曼陀罗花。
浣灵和陌伊葵服了疗伤丹药,性命总算保住。一场大祸熬过去了,紫宁却更担心以后的事情。
“我用火球烧了静霄神女的手,是不是很严重?”紫宁抬眸又问道。她努力回想竹林中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曾听到静霄发出一阵痛彻心脾的惨叫声,透着惊恐的悲凉和绝望。
坏人活该有不好的下场,这样不对吗?
紫宁默默点头,但心里并不舒坦,脸上也露不出一点开心的表情。
静霄一定是他心中看重的人,她悠缓地呼出一口长气,“塘哥哥,仙族的神女恨死我了,该怎么办呢?”
绝皇一味的护着她,住在清霜苑的一众仙族神女颇多不满,没人愿意踏进这个庭院一步。她们的沉默和回避,坐实了紫宁妖女害人的坏名声。
月横塘闻声不语,抬手将她鬓边的凌乱发丝理顺,世上许多事没有是非对错,只是立场不同。
对于静霄来说,神女是正义,玄女是邪恶,紫宁的存在威胁绝皇的声誉和姓名,一定要除掉,方可光复正道。正邪不两立,只要是仙族的神女,大概都会这么做吧。
沉默了片刻,他缓声说道:“紫宁,你不要记恨静霄。她对你们下了杀手,是她做错了,但如今她双手受了重伤,也得到了教训。这件事就此作罢,已经过去的,就不要放在心上。”
说到底静霄是为了他受伤,月横塘不想继续纠缠此事,等封禅大典一结束,就带紫宁回昆仑,远离纷争。
紫宁默默点头,心底有一丝幽怨和难过,却不愿显露出来,低声问道:“她受伤了,你一定也很难过吧。”
月横塘嘴角一紧,神色瞬间有些恍惚,幽声说道:“静霄自幼是一个孤女,没有父母亲人。那时候丹穴山仙族十分凋零,她五岁的时候,师父送她到昆仑宗门。我记得她那时候来了几天,却一直不说话,只会瞪着一双眼睛看人,她很怕黑,一到晚上就哭起来。我跟东陵哄了她很久,买了糖果给她,她都偷偷藏起来,不舍得吃一颗。她经常惶恐不安,害怕看见陌生人,只有听我弹琴才安静下来……”
停了片刻,又道:“她对我和东陵十分依恋,如同亲人和兄长一般。”低声说着这些话,思绪不禁飘回十几年前。
那时候的静霄冰雪聪明,粉妆玉琢一般的小女孩,一双大眼睛中总是透着忧伤。她非常爱哭,时常坐在湖边默默流泪。慢慢的她长大了,在香前抚琴,在月光下起舞,一身的白色纱衣不染俗尘。
她孤傲清冷,除了他与东陵,极少与别人说话。昆仑山上多雨,她总在雨夜中裹紧被子蜷曲墙角,在黑暗中呆呆望着雨打花叶,彻夜难眠。他和东陵都担心静霄长不大,永远像一个小孩子,将来无法担负复兴丹穴山仙族的重任。
静霄十五岁离开昆仑,回到丹穴山领受宗门传承,终于练成神女之阶,也变得充满勇气。这三年来,他没去看过她一次,因为想让她更坚强。
当他听说静霄立誓非绝皇不嫁,就更想远远的避开她。
人人皆说静霄绝世风姿,在仙道界的女子中无人能及。但他对她没有男女之爱,落花情意,堪如重负。。
昆仑绝皇地位凌然,心底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个月圆之夜,一道紫色纱衣的身影,梦中萦回。眉心间一轮弯月的眸子,清雅华贵,绝丽脱俗,无比美丽动人。
他深爱她,脑海中全是紫衣的影子。
他的爱,静霄一无所知。
“原来她的身世这样可怜。”紫宁眼中早已溢出朦胧的泪水,抿一抿嘴说道:“我不是故意要烧她,也根本不知道那是三昧真火。”
身子簌簌微颤起来,转眸看向月横塘,“塘哥哥,你早就知道静霄心里喜欢你,对不对?他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也很喜欢她吧?”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世间的情感会因年少而无比纯净。
语气中带着一股微淡的酸意,紫宁扁起嘴,低垂下头,“我也想跟你青梅竹马,从小被你喜欢,一定很幸福。”
月横塘的眼中透出一丝笑意,漆黑如星眸子闪动两下,故意正色说道:“嗯,我们三人一起在昆仑长大,东陵喜欢静霄,我喜欢东陵。”
“什么?”紫宁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见他的目光中露出戏谑之意,猛地脸色一红,轻轻“呸”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你要跟小木哥闹生分,原来是见他跟静霄好,你吃他的醋呢!”
顿时沉闷忧伤的气氛一扫而光,紫宁嘴角带笑,眼睛眯成细缝。
随即转眸一动,又挤眉弄眼笑道:“这些话传到仙族长老耳朵里,他们就不忙着帮你纳仙妃,先把小木哥绑到昆仑再说。”
月横塘脸上一愣,接着仰头哈哈大笑,握紧紫宁的一只手,“昆仑的九鹿云车是给女子坐的,男人可没这个福气。”
一道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东陵发出幽沉的声音,“月横塘,你在背后嘀咕我的坏话,不是君子所为。”青衣身影出现在雕花门罩之前,戴着面具的脸上未露表情,手中微举着一柄油伞,伞下一位白衣美人,双眸晃动,神色凄楚。
月横塘也不转头,微微笑道:“我从不自诩君子,东陵不必往我脸上贴金。”
紫宁从他的臂弯中探出头去,看见披着白色缎纹斗篷的少女,惊声叫道:“静霄神女?”
静霄面色苍白,嘴唇轻启,“横塘——”她满腔想要说的话,却见月横塘抱着紫宁在床榻上,身子猛地一摇晃,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小木哥。”紫宁见东陵清淡如画的眸子一直看她,登时不好意思,满面通红。双臂挣扎了一下,月横塘的手却牢牢箍紧,不给她一丝松动的机会,“你不要乱动,吸了那么多灵气,若不尽早化去,一定会受内伤。”
他用怀中的真气流帮她一点点蕴化灵气,真气舒缓而醇厚,绵绵密密,对她无损无伤。
静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受伤的双手缠满了厚白布,透出一缕缕血水。她神情伤心欲绝,眼中两串泪珠“噗噗”滚落,“我以后不能弹琴了,怎么办……”凄楚可怜的眸子望向月横塘,仿佛回到十年的模样。
东陵收起油伞,将脸上的青光面具一摘,“静霄,我们会治好你的手,你刚才用的药就是他昆仑的生肌散,极为珍贵难制,全都给你敷上了。”
语气淡然,却略带不满。
静霄的手伤终究会慢慢治好,弹琴可能会影响,却也无伤大雅。可她这一次受伤,轰动了整个仙道界,却将紫宁推入了绝底深渊。
无极玄女蓄意伤害仙族第一神女,这样的罪名,恐怕紫宁要背负一辈子。
目光瞥向床榻,见紫宁的小苹果脸紧绷着,有些憔悴,忍不住暗叹,说到底静霄要杀紫宁,与匡扶正道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月横塘。
静霄说紫宁害了月横塘,可月横塘又何尝不是害了紫宁?绝皇和玄女,本来就不般配,最后彼此相伤,还要牵扯其他人。
“月横塘。”东陵淡声说道:“有些事情,你应该做一个决断。今晚静霄和紫宁都在这里,你把一些话说清楚才好。拖泥带水,含混不清,不该是绝皇所为。”
话音一落,静霄登时惶恐不安,拼命摇头,嘴里喃喃自语:“不会的,横塘不喜欢紫宁,他只想用玄女做炉鼎修炼。功力修成上神之阶,他就会抛弃玄女。对对,天下修炼的男子,谁会喜欢上一个炉鼎呢,那是不可能的,横塘,是不可能的。”
月横塘默不做声,转身望向静霄,却始终没让紫宁离开他的怀抱。
静霄一双眸子空洞悠远,仍然喋喋不休,“横塘修炼到上神之阶,只需十年的时间。我可以等,等到十年以后,他抛弃了紫宁,就来找我了——”
紫宁心头一堵,呜咽道:“静霄,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是炉鼎,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塘哥哥不能喜欢我,为什么仙道界的人都要用我修炼,他不会抛弃我,永远都不会的。”
静霄猛地抬眸,眼中射出一道凌厉的精光,“你知道什么,玄女的力量究竟有多可怕,你自己清楚吗?十万年前羲儿搅得仙道界祸患无穷,死伤过半,她还亲手杀死月冥——”
一抬手指向月横塘,“你知道吗,月冥就是在你眼前的绝皇,十万年后你是紫宁,还会再杀他一次。我不要,我不要横塘死在你手里!”
一番话说罢,静霄早已泪流满面。哭泣声不止,杂着越下越大的雨声,无比凄凉。
为什么真正对他好的人,他不懂得珍惜,偏偏要喜欢一个害人的妖孽?
她害怕,也不甘心,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另外一个女人害死。
她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她不要月横塘死。
紫宁身子发抖,惊恐地望向身边的月横塘,“我是羲儿,你是月冥?十万年前我亲手杀了你,是真的吗?”
曾经在脑海中出现虚幻的残影,羲儿与月冥相爱,如镜一般的河面上浮起柳叶小舟,他深邃的眸子凝望她的笑颜,“羲儿,你猜这船会飘到哪去?”
“飘到天河呗,如果你一直划船,我们就飞升天河。”羲儿扭头笑道,目光深情,飘向他无瑕俊美的面容。
“等去了天河,你要做什么?”他双鬓如丝,一双眸子漆黑晶亮。
羲儿歪脑袋想一想,“我们畅游天河,永远在一起。”
他执着地问:“永远是多久?”
羲儿回答:“永远就是永远,无穷无尽的年岁,生死都在一处。”
“永远就是永远,生死都在一处?”紫宁闭上眼睛,脑海中的片段浮现而出,熟悉的眼神,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相貌……原来,月横塘真的是月冥。
她心底颤抖得厉害,羲儿深爱月冥,为什么要杀他,伤害他,“为什么?塘哥哥,你知道自己是月冥,对不对,你说到底因为什么,羲儿杀了月冥?”
月横塘握紧她冰冷乱抖的手,目光坚定,声音深沉,“因为月冥是一个大魔头,他自创月冥功法残害修炼者,屠城掠地,无所不为,妄想主宰一切。所以羲儿亲手杀了他,挽救了仙道界。”
他的目光从紫宁转向发怔的静霄,“十万年前,是月冥该死,羲儿杀了他没有错。十万年后,如果月横塘该死,紫宁杀了我也没有错。静霄,玄女不是荼毒众生的妖孽,她由天地洪荒而生,凭天持力,故可安定天下。”
东陵静默许久,神色恍然。
竟然有前生今世注定的情缘,原来,紫宁喜欢月横塘不是偶然,月横塘也早已深爱紫宁。
忽听月横塘缓声说道:“我这一世,只为玄女而生。找到她,保护她,深爱她,洗尽前生的怨孽,为她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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