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四进的大宅院坐北朝南,用花团锦簇的园子隔开。两侧的东西厢房和横屋,与长长的穿廊及正房大屋相连,如四方屋中加一个井字形的宅院。
两道穿廊用一排排朱红细柱子支撑,第一进院子通向最后一进,廊上挂了许多雕花鸟笼。地位低等的丫鬟婆子只许从两侧穿廊来去,方便传话通行,又可避免经过正堂庭院。
这时忽听祝嬷嬷说道:“会认字书写的姑娘出列。”众女抬头看去,见两个婆子手中各扯一条横幅卷轴,上面写满一行行的字迹。紫宁伸长脖子一瞧,登时头大如斗,一幅是行草书,另一幅是古篆书,全看不懂写什么。
行草书略好一些,勉强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字,但古篆书一字挨着一字,笔划弯曲复杂,写的密密麻麻,都像天书蝌蚪文一般,根本不知所云。
众女互相看去,半晌无人应声。她们出身多贫寒,当过大丫鬟的,也不懂得读书认字。紫宁倍感惭愧,读了这些年的书,却与睁眼瞎的文盲差不多,两幅字都不认得。
一名媵女默默站出来,向荔姑深深一福,温婉柔顺地说道:“小女子以前随公主读过一些书,懂得写字。”众女暗暗惊叹,她从宫里来的,伺候过公主,怪不得会读书认字。打量她容貌端正,态度不卑不亢,身上一股浓重的书卷之气,与别人确是不同。
荔姑一双细眼转动,目光复杂地看向祝嬷嬷,随即转过头来,“嗯”了一声,说道:“你读一读这幅字。”抬手一指那卷古篆字,让她当场读出来听听。
那媵女微微抬起头,双手端正地合在袖内,目光闪动,朗声读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这一首是《诗经》小雅中名篇《鸳鸯》,反复咏叹“君子万年”,对君子饱含深深的祝福情意。她读起来声音清脆悠扬,口齿吐字清晰,十分动听悦耳。
香桂悄声对紫宁道:“这声音好的很,却不知她念一些什么东西,听上去倒像是一支歌。”紫宁听了也是耳熟,深叹一口气,说道:“这节奏顿挫咏叹,不是《诗经》就是《尚书》。”她以前读过四书五经的名篇,但时间隔得太久,早忘得不剩一二。
香桂眉心一蹙,摇一摇头,不以为然道:“谁有那些闲工夫,整日记这些东西。”
别的媵女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十分无趣,却不明白祝嬷嬷要她们读书认字做什么。
荔姑待她读完那些字,满意地点一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打量她一副清秀模样,尤其一双眸子乌黑发亮,定是一个聪明女子。
媵女清亮的眸子转动一下,小巧的嘴唇微微一动,安静回答道:“回姑姑的话,小女子名叫霞婉。”声音呖呖入耳,无比灵动轻婉,听着让人十分舒服。
荔姑见霞婉识字懂规矩,又是宫里来的,有心拉拢抬举她,转头对祝嬷嬷笑道:“嬷嬷瞧一瞧,这是一个难得的姑娘,苏大人想必喜欢。”
祝嬷嬷的双眼笑成一条缝,显然也很满意,说道:“霞婉定为上品媵女,进书房伺候苏大人笔墨。”停了片刻,继续说道:“虽说这些都是媵女,但也不能一处乱哄哄的,总该分出上中下品级,安派各自要做的事。荔姑说是不是这个理?”
荔姑心里暗骂祝嬷嬷老狐狸,外表却不露出来,即刻满脸堆笑道:“嬷嬷说的是,士族的规矩严些,品级要分清楚才好,免得没个上下尊卑。”
众女一见霞婉定了上品,登时有些着急,对她又羡慕又嫉妒。紫宁偷偷看向霞婉,见她不动声色,脸上只浮现一抹浅浅的微笑,目光却没有一丝波动。
诗桃突然缓步出列,行了一礼说道:“奴婢诗桃,对读书写字也略懂一些。”祝嬷嬷目光聚集她身上,见她娥眉青黛,口如樱桃,一双杏眼楚楚动人,身上的金粉色襦裙轻飘若仙,确是唐府媵女中的第一美人。
荔姑巴不得有别的媵女出列,挡一挡宫里的势头,忙命诗桃读一读那幅行草书,诗桃弯眉一笑,随即读道:“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
这是《孟子》中的一段,“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众女瞪着那些弯钩的行草字迹,即便听得耳熟,却一个字也不认得。
诗桃一读完,荔姑随即转头对祝嬷嬷询问道:“这唐府来的姑娘,算是才貌双全了,嬷嬷看她如何?”
祝嬷嬷不动声色打量诗桃,半晌不说一句话。众女忍不住左看看霞婉,右看看诗桃,一个优雅脱俗,一个艳丽娇媚,二人春花秋菊各有美处。
“嗯!”祝嬷嬷微眯的双目一睁,不紧不慢说道:“老身看这诗桃,声音不及霞婉,姿容也不端庄,眉眼还透着一股媚气,苏大人怕是不喜欢。”略一沉吟,挑眉说道:“诗桃定为中品,去偏屋伺候,记写宅中贵重摆设,各样物件名称数量逐一写清,日后备嬷嬷查验。”
诗桃虽觉委屈,却也无奈,只得苦笑一下,谢了恩退下去。
紫宁忽地想起,蔓珠一进东苑就认出垂花门上的“清霜苑”三字,她大概认得这些行草书。连忙转头去看蔓珠,却见她低头垂目,似乎没打算出列。
紫宁暗暗心想:“穿越大晋国来,以前的聪明伶俐都用不上,单这些蝌蚪文似的篆字行书,全都不认得,更写不出一个字。想我寒窗苦读十几年,竟跟睁眼瞎一般,这可太伤人心了。”
史上晋国多出书法名流大家,对书法笔锋格调尤为看重,字迹中须得有一股法度韵味,个性与书法融会贯通,才算是一个会写字的人。
紫宁心里清楚,如果让她拿毛笔写字,比母鸡爪划土还难看。不禁哀叹一番,暗自骂道:“古人传的什么瞎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有这一回事!宁儿啊宁儿,你这些年的书竟读到猪身上了,连自家汉字也不会写!”
心里烦闷不已,转头看身边的绿环,见她扁嘴瞪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忽地低声叹道:“宁儿,读书写字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若让我学刺绣或许还成,学写字,那真要难为死人!”
香桂悄声说道:“就是,就是,大晋国女子一不做官,二不去外头当差,读书写字都无用。咱们媵女一生与书卷无缘,也不妨碍过日子,谁又去费力学这些?嬷嬷也真奇怪,不选绝色姿容的做上品,却选读书写字的!”
这时祝嬷嬷命媵女将戴的荷包帕子拿出来,让婆子挨个查看刺绣针线。总共选了三个媵女,针线活做的好,记下了名字,一并列为中品。香桂和蔓珠被选上,另一个是霜雁。
祝嬷嬷瞅一瞅荔姑,大有深意地笑道:“王府出来的媵女针线好,往后这几个中品的,专为苏大人缝制贴身香袋穗子,若苏大人用得着,她们便辛苦一些。”
荔姑连连点头,说道:“上品中品的姑娘们,尽心伺候大人,月钱份例也优厚一些。”
除了她们以外,其余的媵女列为下品,按规矩不能亲近大人。祝嬷嬷将剩余的媵女挨个过眼,容貌秀丽的指派后进院子去住,紫宁和绿环等人都在其中。
祝嬷嬷安排分派完毕,目露冷漠地说道:“这些狐媚子一样的东西,既不会读书认字,又不懂缝针刺绣,平日闲着也是惹是生非,变着法引诱大人。将她们派去**,没有苏大人的召命,谁也不准踏进前院子!”
说完命媵女各自回房去。紫宁和绿环满怀心事,低头抱着小包袱,跟随一群下品媵女身后,从穿廊一路走到四进院。
最后一进的院子,周围种了许多郁郁葱葱的竹子,前后连起来成一片墨绿竹林。南北通透的一排大房子,又分隔出一间间的屋子,下品媵女搬进这些屋里,跟那些干杂活丫鬟婆子只隔一道堂屋。
众女纷纷抱怨,她们的地位与霞婉相差太多,一见这里幽静无人,更觉得甚不如意。后进院子离正堂屋最远,苏大人不来看一眼,她们便永无得宠的机遇。
紫宁和绿环住的屋子最偏僻,后房东头的一角,用花篱笆挡一个小小的方形天井院子,只有两间屋子。两人住其中一间,另外一间是宫中的两名媵女住。花篱笆像一个半扇的屏风,隔开一个幽静的空间,另一边连着外头大院子,从篱笆里向外看去,景物一览无遗。
紫宁绕过花篱笆,一进小院子,抬眼四处打量,院边是一道来往的穿廊,外头种了许多翠竹子,婆娑摇晃的绿叶,发出簌簌的细碎声响,忍不住喜道:“这里景致幽雅安静,以后可自称为竹君子了。竹叶四季青翠,无论风雨晴日都别有一番韵味。”
双手提着包袱,“吱嘎”推开陈旧的屋门,刚一跨过门槛,见屋里有两扇宽窗,雕花窗棂上新糊一层半透光的青纱幔,通风又宁谧。忍不住闭眼深嗅了一下,欢喜道:“绿环,你快看,这屋子通透,光线也好,还有一股好闻的竹子香味呢。”霎时把下品媵女的事抛到脑后。
屋内颇为宽敞宁静,两张矮床榻并成一排,用雕花榻架的纱织幔帐隔开,榻前摆放梳妆案和衣箱子。一张方形矮桌摆在屋中间的地席上,桌上茶碗水壶灯台香炉一应俱全,收拾的整洁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