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五月,蔡吉率部自渔阳入关,与庞统部会师于并州剧阳县.此时距钟繇占据平城已过去十天有余.期间曹军虽没有再进行任何军事上的行动,但整个并州的主要重镇已然尽数落入曹军之手.钟繇此等乘火打劫的行径无疑是触怒了齐营将士.然而就在齐营上下求战之声不绝于耳之时,贾诩却为蔡吉带来了钟繇的书信.
看着那一页赏心悦目的蝇头小字蔡吉头一次感受到了所谓"阳谋"的压力.钟繇在信中文辞并茂地向蔡吉解释了一番其入驻平城的缘由与苦衷.以至于就算明知对方这是在诡辩,蔡吉亦不得不承认钟繇诡辩切中要害简直令她无言以对.毕竟献出平城的人是她蔡安贞举荐的太守,打开城门迎接曹军的人是她蔡安贞任命的守将.除非采取武力手段否则官司就算打到许都天子面前蔡吉也讨不回丢掉的城池.
好一招切香肠战术——蔡吉在心中暗自赞了钟繇一声.切香肠战术在后世又被称作为渐进战术或车轮战术.据说是因为希特勒在1936年到1939年期间用此战术取得了骄人的战绩,而德国人又酷爱吃香肠故而由此得名.此战术讲究在外部因素所提供的行动自由的限度内,利用物质力量的强大的优势,迅速达到某种中间目标.然后暂停一下,在实施一段外交谈判后,再采取下一项军事行动.可见钟繇在并州实施的战术也属于切香肠,只不过被他拿来做幌子的不是外交谈判而是大汉的天子.难不成她蔡安贞也要做那绥靖的英法?
"依文和公之见,孤当如何回复钟元常?"蔡吉搁下手中的书信,抬头望向贾诩.贾诩之前阻止了庞统的报复行动,现在又将钟繇的书信摆到自己面前.蔡吉相信关于如何应对曹军蚕食眼前这位老先生心中怕是早己有了腹稿.
然而贾诩并没有直接回答蔡吉的问题,而是不动声色地沉声反问道,"主上打算如何处置平城?"
面对贾诩抛回的问题蔡吉右手轻叩书案兀自分析道,"若放任王彦云献城投曹,那日后孤治下郡县竞相效仿,孤当如何是好?"
"主上是要杀鸡儆猴?"贾诩皱眉追问.
"文和公以为呢?"蔡吉不置可否,但语气中之中已然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气.是的.她蔡安贞可以欣赏对手的妙招.但是决不能容忍手下的背叛.特别是刚刚过去的白狼之围更令蔡吉对"背叛"二字尤为敏感.因为她永远忘不了白狼河畔那四面楚歌的绝望以及那些为保护她而牺牲将士.毫无疑问王凌的背叛已然触到了蔡吉的逆鳞.哪怕这位王彦云在历史上战绩赫赫位及司空,此刻的蔡吉也已下定决心要取其性命好叫天下人知晓背叛她蔡安贞的下场!
望着蔡吉阴沉似水的面色,贾诩微微叹了口气."主上可知王彦云为何会叛?"
"不过是看孤受困辽西,故另择良木而栖."蔡吉的嘴角扬起了一道戏谑的冷笑.
"主上以为仅是如此?"贾诩摇了摇头,不等蔡吉回应,便自顾自地分析道."王彦云献城前,主上已然脱困半月有余.士元离平城更是仅有五日路程.依老夫之见,就算主上不曾受困辽西,王彦云仍会择机投曹.主上若不明王彦云为何而叛,日后必会有赵彦云,钱彦云,孙彦云,李彦云叛蔡投曹!"
贾诩一席话可谓针针见血直指蔡吉心中要害.事实上早在白狼之变后蔡吉就曾在独处时扪心自问蹋顿为何会背叛她.那时她得出的结论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付胡人可以恩威并施但不能指望讲交情.哪怕现在丢了平城蔡吉也仅是将其归纳为白狼之变的后遗症.是直到此刻贾诩直白地点破玄机,蔡吉方才认识到有些硬伤终究是要去勇敢面对的.
"若不得天子承认.孤难以女身逐天下."蔡吉面无表情地道出了自己的弱点,声音远比先前来得寒彻.
贾诩最欣赏蔡吉的一点就是她有自知之明.毕竟有邪也只有对有自知之明的人说才有用.确实.身为女子是蔡吉永远无法抹去的弱点.因为身为女子,所以难以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因为身为女子,所以要花百倍于男子的努力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
事实上,直收到天子任命成为东莱太守的那一天,蔡吉才真正有底气换掉男装转而以女子的身份统领一郡之地.因为那时的蔡吉已多了一层重要身份,那便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命官.蔡安贞的权利来自汉天子,听命于蔡安贞就是听命于汉天子.正是这等因果关系给了诸多文臣武将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使他们能够接受一个女子做他们的主公.但在另一方面蔡吉对皇权的依赖也让曹操拿住了她的要害.令曹军可以一次一次地假借天子名义蚕食蔡吉的领地.不过在贾诩看来这还不算罪棘手的麻烦,真正致命的问题在于光是一县,一郡甚至一州能否满足曹孟德那日渐膨胀的胃口?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下一刻,贾诩便将最糟糕的假设摆到了蔡吉面前,"若天子不承认,君当如何处之?"
天子若不承认,吾当取而代之!
蔡吉最终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因为直到现在蔡吉依旧不能肯定会有多少臣下会陪她与汉室.[,!]为敌.所谓的受人敬仰大将军与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其实也就一线之间的差别.
然而贾诩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而是咄咄逼问道,"主上可知,曹孟德已借天子之名封郭奉孝,太史子义,张儁乿为亭侯?"
面对贾诩的诛心之问,蔡吉黛眉微竖启唇反驳,"奉孝,子义,儁乿皆忠义之士,岂会被曹孟德收买."
"奉孝,子义,儁乿尚可感念主上知遇之恩,然其治下将校官吏亦能不为所动乎?君不闻.白狼惊变后,冀州诸郡已只识太史将军,不识蔡齐侯."
贾诩话说到这份上已是**裸的挑拨,但此时的蔡吉反倒是紧抿双唇低头不语.不是她不信任郭嘉,太史慈,张郺三人,实在是史书上那一页页记述太过鲜血淋漓.从魏晋南北朝那一场又一场的兵变到朱元璋的蓝玉案,君主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之间似乎总是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而眼下的蔡吉甚至都不算是君王,她和她麾下文臣武将在名义上都是汉天子的臣子.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蔡吉威望受损.那出现"我下属的下属不是我下属"的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眼见蔡吉再一次陷入沉默.贾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看清,可眼前的女子却偏偏就是倔强地要走那条不归之路.任凭贾诩如何暗示.如何劝说,如何威胁,都无济于事.然而也恰是蔡吉这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倔强,令已过不惑之年的贾诩燃起了年少时指点江山的轻狂.
罢也.汉室已不可复兴,列国纷争再所难免.
于是半晌过后.贾诩收敛起思绪,缓缓道出了他为蔡吉谋定的出路,"为今之计,唯有封邦建国.方可保主上家业长存."
"分封?"蔡吉娥眉紧蹙似乎是陷入了极难决断的境地.
贾诩为蔡吉指引的这条道路,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大多数诸侯所憧憬的结局.因为他们和蔡吉一样,虽个个俨然已是称霸一方的诸侯.却独缺一个正式的"名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唯有汉天子像昔年的周天子那般许臣下列土封疆.那受封的诸侯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手中的权力,封地,臣民,军队一并继承给自己的后代,封疆内的文臣武将也不再受朝廷管辖.至于蔡吉亦无需再为她的女子出身而烦恼.只可惜自打汉初七国之乱平定后,汉朝封国的官吏便全部由中央任免,诸侯只征收租税,从而使得封国名存实亡.握有汉天子的曹操当然也不可能放任地方上的诸侯脱离朝廷的掌控.所以此刻蔡吉惶恐的模样被贾诩视作为对曹操的忌惮.毕竟只有打到那个站在天子背后的男人,才能得到天子的分封.
然而贾诩哪里知晓蔡吉心中的惶恐,即不是来自对曹孟德的惧怕,也不是出于对汉室的忠诚.真正令她心怀诚恐的是她脚下的这片土地.依照历史原有的轨迹这片土地本该迈向持续数百年的战乱与分裂.可作为一个穿越者蔡吉能毫无顾忌地篡汉,却难以背负分裂国土的罪孽.因为她深知每一次分裂都代表着文明被颠覆,良知被泯灭.
封邦建国后,还能否在有生之年一统华夏?
蔡吉发觉这个问题她目前还没底气回答.所以她最终只是回了贾诩一句,"事关重大,容孤三思."
另一头贾诩亦深知封邦建国乃是需要精心经营的长远目标不可操之过急.于是此刻的贾诩没有再逼迫蔡吉表态,而是向后者进言道,"封邦建国可稍后再议,然平城之变终须处置."
耳听贾诩将话题又转回了原点,蔡吉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继而颔首说道,"孤明白也,传令诸将帐前议事."
贾诩没有问蔡吉明白了什么,但他确信眼前的女子不会令他失望.半个时辰后包括庞统,赵云在内的齐营文武陆续入帐就座.蔡吉端坐案前一只手仍叩在钟繇的信上,待见人到齐后她才调整坐姿向坐在她右手边的庞统询问起了麴演的行踪,"士元,汝可知武广现在何处?"
"回主上,据探子来报麴武广为追袁谭已深入草原数日,至今尚杳无音讯."庞统拱手作答,口气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诚然麴演的擅自离城给了钟繇与王凌可乘之机,但蔡吉并不希望麴演出事.所以听罢庞统报告,蔡吉二话不说便下令道,"暂且莫管袁贼,汝速派兵马北上接应武广."
"喏."庞统点头应诺静,跟着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一句,"那平城?"
随着庞统提起话头,在场齐营文武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蔡吉.显然如何对付平城的曹军才是众人最关切的事.果然下一刻就听蔡吉又向庞统发出了询问,"不知现下并州曹军兵力几何?"
以为蔡吉打算与曹操开战的庞统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当即站起身走到牛皮地图前如数家珍地介绍道,"曹军于雁门共驻军两万余人,其中平城一万余人,马邑三千,武州一千,强阴三千,另有三千余人与仁卿对峙于高柳."
"哦,倒是旗鼓相当."蔡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蔡吉的反应再一次激励了在场的将校,就见素来主战的折冲校尉文锐出列请战,"主上,末将愿为先锋轰开平城!"
.[,!]
"对!轰开平城!""直取并州!""以山崩地裂之术教训曹军!"
眼瞅着帅帐内主战的气氛愈来愈浓烈,蔡吉却并没有顺势宣布开战,而是回头望向庞统问道,"士元可知幽并境内尚有多少王彦云?"
蔡吉的声音算不得响亮,她的问题却让原本还熙攘的帅帐瞬间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甚至就连先前自信满满的庞统一时间都失了言语.因为他也不能保证后方的城池之中不会有第二或是第三个内奸与曹军里应外合.一旦有人在齐军进攻平城的关键时刻,在后方开城门引曹兵入境必会打乱他们的阵脚.
与此同时蔡吉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文武官吏,并将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庞统身上,"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若吾等不得幽并民心,纵使城高墙厚也难保城池不失."
看着蔡吉一步步平息将校们主战情绪,贾诩捻须颔首扬起了满意的笑意.忍让不代表绥靖,而是为了积蓄实力,等待时机发出致命的一击.只不过此时的贾诩和蔡吉都没料到这个"时机"远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