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莫臣剑解下放入解剑池内，孟澍跨过几道高低不一的门槛，绕了十来个弯，再穿过一池开得不合时宜的白荷，才走到了那座似乎早已荒废的七重木楼前。他在楼前踱步了许久——这一步若踏进去，不仅是踏进了这鬼楼一般的云算斋，更是踏入了一个不知隐藏了多久不知真相是何事的秘密中去。他终于臣服于好奇心，叹了口气自认倒霉，从上书“卜贞”二字的匾额下走了进去，对着楼内的人道，“明角，你就不能把这儿收拾得像个人住的样子吗……”
“不！”黄衫少年瞪大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脸不情愿。
孟澍不理会他的抗议，直接问道，“明婉还在谷中吗，她可知千面杀这一任教主是谁？”
少年笑盈盈地看着孟澍，眼弯成了月牙，“你不准备再陪屠大娘在地牢里呆着了，所以直接来问我们明家人了是吧？真明智。先不说行云堂地牢里阴森森的，还经常有人鬼叫，实在可怕；单说屠大娘成天烧刀子、女儿红的，见人就要拉去一起喝酒，真是要命。”
“不过，得拿钱来。”明角收住了话梢，一摊手道，“姐姐现下不在，你的问题我也能答。她在江湖上回答一个问题都要五十两银子呢，本公子生得比她好看，为人又和善，答起问题来又比她详尽，怎么着也得一百两一个问题吧？不过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我给你打个八折，八十两一个问题，怎么样？”明角倒没有说谎，他确实生得如瓷娃娃一般，十分玲珑可爱。不过天问别苑开山立宗百余年来，明角出生十六年来，还当真没有人愿意给他银子让他答疑解惑。
孟澍还未表态，明角已从满是书册的桌上捞起把折扇来，“呼啦啦”打开，摆成说书先生的架势作势欲说。
“阿角，你若这般按捺不住，不但一钱银子都拿不到，日后还得倒贴银两让旁人听你说这江湖传奇。”有轻柔的女声在两人头顶上道，孟澍抬起头透过腐了小半的木料，看到明婉拾级而下。
明角见明婉转眼便到，忙抢先说道，“如今的千面杀教主名姓并未流传于江湖，只知是前任教主云梦泽之子——一个魔教教主，竟叫个大湖的名字，真是没气势！七年前云梦泽过世后，他便接任了教主之位——有传言称，他是弑父夺位。”
“你若这般想说，便让你说罢。”明婉有些忍俊不禁，挪了椅子坐在了楼上，当真不下楼来了，只让明角继续做他的“说书先生”。
“云时晏为什么要杀那十七个人？”孟澍又问，半是想知道答案，半是为难明角。
“我不知道，我只听姐姐说过这位魔教教主手腕过人，不仅御下有道，还在中原各派内埋了不少钉子。”明角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千面杀卷土重来，江湖已中发生了太多让人猜不透的事了，再这样下去，我家‘江湖之事，不出天问’的名声估计都得坏了。”
“肖惟和徐广都曾吟过一首诗：巍巍祁连初割血，莽莽黄沙复挂刀。千杀之诀不敢忘，九首尤祭旧时天。这诗可有什么特殊含义？”孟澍又问。
“不得不说，这七绝不但不合平仄，还不押韵，真真是极差的诗。”明角得了个说得上的问题，况下千面杀会以九首为祭？”孟澍追问。
明角手中停了下来，蹙眉想了半晌，终还是仰头求助道，“姐姐，这段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九首祭是开启之式。六十年前昆仑血战，王魉以自尽换得了残余教众的性命，千面杀此后便隐匿于暗处，不再杀人，甚至不允许伤人见血，但千面杀教众相信，若能取得九个大不敬之人的头颅祭王魉之魂，千面杀便能重见天日。”明婉似是早已猜到会如此，便接着说道，“这九颗首级中，一首祭天，一首祭地，一首祭鬼神，一首祭亡者之魄，一首祭来者之魄，一首祭苍生……”
“肖惟包袱中的头颅应该就是为这九首祭准备的，这么说还有三个……”孟澍道。
“对，还有三个人要被跪着斩下头颅来，又或者已经有人死了，我们却不知道。”
“少谷主，孟堂主请您去观雨楼。”正说话间，朱火堂有弟子来报，自石谷主病重后，除六堂议事交由孟澍主持外，谷主大小事务均是总领六堂的朱火堂主孟朔打理。
“去观雨楼？出什么事了？”孟澍推开门问立在台阶下的弟子。观雨楼是谷中议事之所，按理只每月六堂议事时才开启，可前两日六堂才议过一次事。
“碧波仙子秋碧碧被人杀了。”弟子恭敬地垂首答道。
“她是否被人砍下了头颅？”明角好奇道，“可是像其余几人那般屋内少了什么书籍匾额？”
“什么都没有少，只是桌上多了一幅字。”那弟子道，“写的是唐人李商隐《巴山夜雨》中的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孟澍“哦”了一声，“让明角替我去一趟吧，你就给义父回我正在和明姑娘说话，让他不必等我。”
明婉提醒道，“让阿角去不大合适吧，孟伯父毕竟差人来请的是你。”
孟澍似笑非笑，抚着自己的眉心道，“我未曾忘昔年的江北剿匪，难道你忘了吗？”
江湖人初次听闻孟澍的名头，便是他十四岁擒住西北巨盗樊淞之时；他十七岁击败“剑圣”白云飞夺了莫臣剑的事迹，亦被江湖客津津乐道了大半个月；但不过两年后的江北剿匪，风评便转为了此任莫臣剑主优柔寡断、玩物丧志，难当大任。
他在五派三帮共剿江北匪帮时私放了匪帮中年幼子弟，而非按惯常那般斩草除根。有人说他不识大体，有人说他只是心慈手软，但更多人听闻了他因收下一张精工擎张弩而私放了十几个匪帮弟子的故事，那些匪帮弟子中的一人半夜摸回了各派驻地，五派三帮数人负伤，皆因孟澍。武林中虽早有试血谷这位少主爱重奇巧兵刃胜过谷中同僚的传闻，但此事一出，江湖仍是为之震惊。一时间，连石谷主的识人之明，都受到了武林中人质疑。
“说来也好笑，我当年放走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只那一个折了回来，”孟澍道，“只那一个既从鸣金堂主刘瞻的手中偷来了地图，又能躲过倾雨堂主秦霜手下守夜的弟子，还能以那样烂的功夫连伤数人。”
明婉不语，以“巧手”刘瞻的老道和“流云双剑”秦霜的机警，怎会犯这样的错误。那时孟澍成为试血少主一年有余，虽无大功，却也无过，但江北剿匪之后，石谷主亲行鞭刑，孟澍被打的整个脊背没有一处好肉，三个月后才能再执剑练武。但不知为何，这试血少主的位子，竟仍让他坐了下去。
“不过那孩子故意留下的擎张弩确是张好弩，我也不算太亏，”孟澍想到这儿，竟眉飞色舞起来，“样式是契丹的样式，射程比义父之前寻来的那张还远，看弩上镶着的大块翡翠，许是本属契丹王族。”
明婉有些哭笑不得，她想起那年听闻孟澍被罚，一路不停催促车夫，从太原府紧赶慢赶赶到了试血谷，却见孟澍拿着张精美的小弩，正往墙上挂。那时他外伤未愈，一跃之下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一看那张精工擎张弩，心中便颇是欣慰，似乎就忘记了疼痛。
“你若实在不愿做这试血谷少主，便应让石谷主知晓。”明婉劝道。
“你以为石试血不知道吗？他那年施完鞭刑后还送了我一整套英吉沙小刀赔不是呢，”孟澍认命道，“我也不怪我这师伯，我若是他，也会选自己做这靶子的。多亏刘瞻和秦霜虽都不满我做谷主，却也扶不出像样的后辈来，又互相不愿对方掌了这试血谷，要不然以石谷主现在的身体，日子定会很难过。”
“可……”明婉欲言又止——可试血谷六堂堂主中，止风堂主李熠还摇摆不定，若他站在了刘瞻、秦霜中的一方，谷中格局又会有变。
“——所以，”孟澍阖眼懒洋洋道，“千面杀的事情就让旁人操心去吧，我可不想再出什么意外被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
明角随着那朱火堂弟子一路向观雨堂行去，路上百无聊赖地问那引路者，“三派的人审了两天，除了知道了那些人是魔教弟子外，还问出什么来了？”
那弟子想了想道，“好像没什么别的了，他们如今仍在猜测被害前辈生前有何联系。”
“真是笨啊，”明角腹诽道，又问，“难道都没人猜出此事和时夜雨、何剪烛伉俪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