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眼神灼灼,看向织成手中依然高高捧起的那件锦衣,一时之间,只觉胸中亦似涌上无限感慨。
最感慨的,莫过于蔡昭姬的那个“琰”字。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于洛河之畔,见到的那个自信华满、犹胜春光的少女。
是眼前这个甄氏的率性真实,引起了她对少女时代的回忆?是甄氏的那支曲子,解开了她心中的死结?还是甄氏的创新之举,沸腾了她深藏的家国热血?
蔡琰,这个女子的珍贵之处,从来不仅在于她的才名。幼时便以前朝班昭的行径,来激励自己的她,其胸怀之广、眼界之旷,绝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拟的。
相对于那个憔悴谨慎的蔡昭姬,曹操更愿意看到这样一个风采如昔的她。
“师妹为今日敬神衣之仪的主评,可是选定了这件锦衣为冠首?”
他发自内心的高兴,沿用着旧日的称呼,笑着问询她的意见。
“不过方才那件‘月华晕裥’锦衣,亦堪称锦中珍品。”蔡昭姬对他的这声称呼安之若素,微笑道:“虽为百姓衣,珍品亦难弃。琰请将两件锦衣,并列第一,不知丞相允否?”
“不错!方才甄氏所说为百姓衣,也说到会用到其他的衣料质地。按照服制,锦当为贵人衣,‘月华晕裥’便为其中佼佼者,也当得神衣二字。”曹操满面放光,大声道:
“如此,今岁敬神衣之仪,便选这二件并列冠首罢!一件‘月华晕裥’,还有一件……”
他忽然想起织成所献这件锦衣还没有名字,不禁望向了她。
只见那绛衣女子嫣然一笑,自信的光芒在脸庞上绽开,恍如繁花生树,艳色无双:
“奴所献之衣,名为云落。”
“阿父!”
一个男子声音响起来,急急忙忙的,伴随着一个身影,从案几后跳出来:“先前蔡大家也说了,要以此二衣作为彩头,分给我和公主的!阿父不可忘了此事呀!”
“哦?”曹操眉头一挑,有些宠溺地望着这活泼率真的儿子:“子建你是男子,岂能与公主相争那‘月华晕裥’……”
“不!”曹植大声道:“儿以为‘云落’之锦,意义非凡,心怀百姓方是大丈夫所为,又岂能同妇人争一衣之华?之前是儿错了,愿请赐之‘云落’,使儿献与大兄!”
他刻意在“妇人”上加重了语气,唯恐人家听不出他的嘲讽之意。说完,还不无得意地瞟了锦幛后一眼。
曹操不禁失笑,道:“如此,依你。要送给心上人,还是那件月华禅衣最是合适,总不能教临汾好不容易看中的玉郎,却穿了这样一件花哨的衣衫。”
殿中一阵大笑,临汾公主的笑声也在其中,她似乎并没有计较曹植的讥讽,又或许是感谢曹操的相护,声音还是那样娇俏动听:“临汾代玉郎谢过丞相。”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汉末的风气已相当开放,虽不及魏晋时那样放涎,但公主们私下的行为也是比较放肆的,再嫁、改嫁甚至是蓄养面首都不是什么奇闻。临汾公主虽然未嫁,但谈及自己的心上人如此落落大方,亦非惊世骇俗之举。
“甄氏,立有大功,又对本相有救驾之德,还得了神衣冠首,当重赏!”曹操挥了挥手,早有内侍过来,立在阶前。
“丞相!”
曹丕先前出席之后,仍是站在原地没有退回,此时扬声道:
“属下以为,甄氏所长者,乃是为百姓衣,彰丞相抚天下之德,应重赏并嘉之,不因受男女之限,亦不应有内外府之别!”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织成只觉得这文绉绉的一番话,有些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也知道他是在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他怎么忽然这样好心?
她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曹丕的眼角都没有向她扫上一扫,他正容而立,宽大的衣裾长可曳地,在别人是俊逸风流,在他却是一派端肃雍容:“请丞相三思!”
曹操赞赏地点了点头:“可。”
“丞相有令,赏月华、云落二锦!钱十万铢,绢五十匹!绫锦院院丞甄氏心怀天下,有为百姓衣之大志,可嘉!赐享俸禄,视斗食!候织机改良完毕后,另行赏赐!”内侍尖利的声音,在殿中清晰响起。
辛室织奴们闻听,顿时面上都浮出喜色,齐齐向殿上拜谢。此时便连躲在侧殿中的织造司其他各院中人,也都露出艳羡的神色,啧啧不已。
唯有织成一头雾水,一边行礼,一边忖道:“视斗食?难道是要我拿一斗粮食?”
但她知道这必是一件好事,何况绫锦院这次获得赏赐很多,钱绢合计的价值,大约是后世的十万元左右,而且看这意思,等自己真的研制出合用的提花机并在织室大力推广后,还会有赏赐下来,也算相当丰厚了。
心中喜悦,自然是真心实意地谢恩。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样一高兴,越是增添了明艳的颜色。
曹丕无声地退回案后。
曹植忍不住向曹丕侧身过去,悄声道:“大兄,你看这甄氏,也是与阿洛同出一族,这样笑靥如花,衬着那绛红衣袍,竟真有几分阿洛的影子呢。”
曹丕听到“阿洛”二字,眼中光采却微微一黯。曹植舌头一掩,赶紧又道:“不过阿洛向来婉娈典雅,言行娴贵,哪里象这甄氏,真真是……咳,说她心机深沉罢,她喜怒都形于颜色。说她心思单纯罢,偏偏每每言语惊人,连何平叔都吃了瘪。明明只是个织奴,却连临汾也敢顶嘴,阿父竟还就容了她。咦,这女郎,我竟不知如何评价才是了!”
“巧言令色近乎妖!”
曹丕忽然迸了一句。
“呃?”曹植怔住了:“大兄?你刚才不是帮她说过话……”
“那又怎样?我所言,也只是为天下百姓罢了。至于她……”曹丕端起案上的羽觞,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此女狡狯,但擅以阳谋搏之,又常先发制人,一动即有万钧之势,行事倒象个男子。子建,你生性率直,以后见了这样的女子,还是远远地离开为好。不过,这样的女子,也自有她的好处。若是阿洛她……她也如此,必不会落得那样下场……”
他的眼神更加黯淡下去,仰起头来,将觞中酒浆一饮而尽。
织成率众织奴领赏退下,平安无事。此时当然不会有人,再煞风景地提起那支咏唱昭君的曲子了。似乎所有人,都将此曲遗忘。
只到她们入了侧殿,高喜便第一个过来祝贺:
“恭喜女郎,竟得了丞相青眼,视斗食之赐,可是天大的恩典呢!”
其他院也有人过来,连同绫锦院的众人一起,七嘴八舌地轻声恭贺,只不过各人心思不一,喜悦者有之,嫉恨者也有之罢了。
织成好容易一一应对走,赶紧拉着槿妍,喜出望外:“十万铢钱,五十匹绢!告诉大家,回院后咱们就先拿这绢,给院中每人做上一身新衣服,钱二百铢……啊,乙室与辛室得了彩头,需多分些,每人五百铢。余下的,还要酌情送一些给司官大人和各院院丞。”
“姐姐,这些钱和绢都要分?”明河睁大了眼睛:“乙室那通幅五色锦是咱们辛室的,云落锦是姐姐你的心血,凭什么人人都分了去?这样下来,姐姐你还能落下什么财物?”
“傻明河,”织成笑道:“我心中自有计较,还有几件事呢,若一件件都做成了,岂只有这十万铢和五十匹绢?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况且一个人想要致富,仅仅节流是没用的,还需开源才是正经。”
“姐姐!”明河虽然又听了满耳朵的怪词,但她现在已经习惯,不禁跺脚嗔道:“你现在已视斗食,与他们身份不同,便是司官也无奈你何了!况且你身份变了,来趋奉的人多。手头若没些积蓄,以后打起赏来微薄了,颜面也须不太好看。”
“什么叫视斗食?”
织成对这个词语已经听了几遍,正好问上一问。
“呃,反正就是一种官职啦……”明河怔了怔,有些语焉不祥。
“朝中官职,无论内府外廷,俸禄品秩,皆以石为计量。”槿妍在一旁解释道:“最高为万石,那是三公的品秩。卿和尹,为中二千石以下,到比二千石。如我家令君,便是享中二千石。各郡守为二千石,其下还有千石、数百石、百石等。
在内府,最高官职是中常侍,为比二千石,最低的是中黄门,比百石。象我们司官大人,便是比百石的中黄门出身。”
“那我这个斗食又是什么?好象内府外廷,都没有这个俸禄呀?”
织成听得头晕脑胀。
“院丞你是个女子,比照内命妇品秩。内命妇自皇后以下,最高者为昭仪,比照三公,俸禄万品。其余十四等,自婕妤以下,由中二千石至百石不等。十四等之外,又有家人子,俸禄视斗食。”
槿妍不厌其烦地解释:“如院丞今日所受的赏赐,便是视同家人子的品秩了。从此之后,我们或可称院丞,也可称娘子了。”
“原来还是十四等外的不入流啊,”织成皱了皱鼻子:“怎的你们人人都是一副欢喜极了的模样?这俸禄可低得很哪。说起来,还比不上当年乙室的三娘,她可是封了视二百石的顺常呢。”
“嘘。”槿妍见她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恨不得要捂住她的嘴巴,不免有些气急:“娘子可不要轻视了这俸禄!我们织造司是什么地方?织造司的织奴,放在内廷,便是宫奴一般的角色,连个寻常宫女都不如!即使是绫锦院的院丞,也不过是织造司内设置的职务罢了,算是宫奴中的头领,在整个大汉的体系中是根本没有的,这才是叫做不入流呢!
家人子虽在十四等外,却比宫女要高上一级,且不再是侍婢,也是正经的女官了。多少宫女熬上半生,也难得进上这一级,以婢子变为官身。便是那陈顺常,她虽是视二百石的俸禄,却是以色事君,便如笼中雀一般,与娘子这正经的女官可是大大不同。依我所见,娘子这一次得视斗食,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又不知在多少人眼中都逃不过‘幸进’二字呢!”
“幸进?”织成微微一笑:“进虽有,幸这个字,就难得很了。”
“正是,姐姐可是堂堂正正地立了功,要有第二人能以此途而进,我们也佩服得紧。”明河小嘴一翘,喜孜孜道:“须知那提花机,可不是什么人都改进得了的,丞相都喜形于色,这还叫幸进?”
“不过院丞这次得斗食之禄,还要感谢五官中郎将。”槿妍含笑地瞪了明河一眼:“若不是他提上这么一提,恐怕丞相只会以绢钱相赐,还想不到职司上去呢。虽说他身份高贵,院丞也不必亲身前去道谢,但铭记于心,也算是知恩了。”
织成只是一笑,道:“五官中郎将向来不正眼看我,他肯随口一提,只怕多半还看在你家少君的面上,有这个恩义,我也只承你家少君罢了。只是陆少君今日怎么不来?”
“少君他……”槿妍的神情微微一沉,
她飞快地垂下眼去:“少君若是知道娘子得了赏赐,心中必定也是高兴的。”
织成有些奇怪。正待要说什么,却见素月匆匆忙忙过来,道:“娘子,司官大人请您过去呢。”
织成来不及多问槿妍,先去见了高喜。原来敬神衣之仪,经蔡昭姬点出冠首后,稍后还会前往摘星楼下,进行祭神、披挂等一系列仪式。
众人按序次自凝晖殿而出,经九曲朱阑并数间宫室,便到了高台之上的摘星楼。摘星楼,据说是铜雀台中最高的建筑。
才到台下,远远但见一座楼阁拔地而起,飞檐玲珑,丽阁巍峨,足足比寻常宫殿要高出一倍;其凌瞰众殿之势,当真有如楼前两幅挂联所写一般:“欲语近紫霄,上可摘星辰。”对于见过无数摩天大厦的织成来说,这点高度无足轻重。然在这个时空,如此挺拔高峻的楼阁实是罕见,按照礼仪正乖乖伏在地上的明河就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这样高的楼,一抬头看,只怕我便晕了呢。那在楼上的人,不知又会如何?”
此时曹操已当先而入摘星楼,凭栏观看祭神仪式。其余参加敬神衣大典的公卿诸侯、文人贤士等,各按品阶鱼贯进入楼中。人潮更迭,原先森然林立的北军护卫,便悄然撤去了部分,阶边跪满了宫人内侍、乐工歌伎并各司的宫奴们。织造司诸人当然也在这黑压压的人群之中,都尽可能地将自己伏低在地,只觉眼前无数双丝履橐橐而过,却干净得连履底都毫无一丝灰尘。偷偷一瞥间,还能瞧见那些衣角边裾一掠即逝,然而朱紫交辉,青黑铜绶,说不出的光华灿烂。
候他们全部入内后,乐音再起,却是穿着各色华贵深衣的内外命妇们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