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风从烈日下吹过来,掠过那个女子的绛红衣衫,也似一团幽艳的火焰。只是那风,从她身边而过,再迎面吹来时,他竟感受到一丝清凉。仿佛那团幽艳的绛红火焰,是裹在一层透明清凉的琉璃里,除非穿透琉璃,才感受到其炙人的热意。
就象这个甄氏一样。如果走近了看,才知其柔弱的外表下,是与之绝不相符的坚固内心。
她此时正专注地举着那片琉璃,来来回回地调整着角度。阳光映过象牙般的手指,有着玉一样半透明的质感。
那是一双美手,指形修长、骨肉停匀,快捷而不失细腻的动作更显出了它分外的灵巧。
只是,以他敏锐的目光,不难看到,虽然指尖经过细心的修剪,但是那里仍然留下了一些短细的肉剌和淡白的伤痕。
这些肉剌和伤痕,曹丕并不陌生。
作为军费的重要来源之一,织锦业一直受到朝廷的重视。他去织造司的次数也不少,从织室的织奴手上能经常看到。那是劳作之中被织梭剌伤或丝线磨破的痕迹。特别是那些丝线,崩紧的时候,锋利不下于锋刃;他也听说过曾有个织奴一时不慎,被丝线勒断半截指头的惨事。
眼前这个女子……她从进入织室没几天,便当了辛室的织头;又没过几天,她成了院丞。瞧她对这次敬神衣大典所用的心思,恐怕还有更大的图谋在后。单只为了那句赢得阿父赞赏的“为天下衣”的豪言壮语,便知其志不短,小小的绫锦院,恐怕也难以盛下她的雄心了。
每一次,她的上位,都会有牺牲者。而且每次的牺牲者,都是看上去与之实力悬殊之人。最初是辛大娘,后来是夷则,现在……难道是临汾?
他不动声色,在自己心里否定了。
临汾是前朝灵帝的公主,这甄氏虽然得了视同斗食的封诰,与之仍是云泥之别。她再狂妄大胆,也不敢把公主当作踏脚石罢?
也说不准,这个甄氏,说起来是出身于中山无极的甄氏旁支,可是与阿洛,真的是太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缀满肉剌和伤痕的指头上。
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往上爬,究竟是为何?无论是宫中还是内府,他见过太多这样野心勃勃的女子,也有太多层出不穷的诡计手段,也象她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博得贵人的青睐。可是她们总有明确的目的,比如为了金钱,又或是为了权势;说起来,岂止是这些宫中和内府的女子们,便是天下的丈夫们,所谓的建功立业为国为民,说起来也不过是博个封侯荫子金堂玉马。
但从绫锦院传来的消息中,可以看出她与他们的不同。
她不敛财,据说非但不盘剥织奴们的血汗钱,连自己所得的赏赐也是很大方地平分给她们。
她虽为院丞,但从不作威作福,还经常参与劳作,指上的那些新伤旧痕便是证据。
甚至是她用来谋争的手段,也大相径庭。不用美色,亦不用财货,当然在他眼中看来,这两样她都没什么优势。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在织造司那种地方,她虽不算出类拔萃,但也颇有优势了。
她采用的手段,是铁血的打击,和不断地献计。
象这世间的丈夫一样,想要投奔一方诸侯,首先是想尽办法来表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以示才能卓绝;最好还配合以滔滔不绝的口齿优势,或是无口齿,便要表现得进退有矩、志向高远、又务必要先声夺人,总之是令上位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于竞争者或敌人,又毫不留情地打击,所谓慈不掌兵,不但是心地还是手段,无不是铁血冷酷,只以达到目的为准则,不惜一切代价,更不能有妇人之仁。
她都做到了。
阿洛不会这样。一个声音在心底说。
他眼角的余光,留恋地扫过那与甄洛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孔,那修长起伏的远山眉、水光湛然的双眸……甚至是因了高挑的身形,而具有的不同于寻常女子之飒然风致,也依稀能看到熟悉的影子。
正如他向陆焉和曹植所说的那样,他虽然思念阿洛,可也绝不干对着相貌相似者来追忆故人的无聊之事。否则以天下美人之众多,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的府第,早就被百十个“甄洛”给塞满了。何况,任是怎样出身高贵的女子,任她们再怎样百般温柔,也比不上甄洛的出众淑仪。
否则,中山无极甄氏,只是一个中等的世家,为何甄洛却是当之无愧的河洛第一美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洛,就算她在这世上消失了,可还存在于他的心念之中。
眼前的这个女子,能引起他的驻目,恰恰是因为她跟阿洛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哎呀,”还是元仲兴致勃勃的声音,充满了新奇:“怎么你会变出一个小白点来?是琉璃片反射的太阳光吧?不过铜镜的反光不太一样呢……”
“别过去!”织成一声断喝,吓住了元仲后,又放柔了声音:“这个小白点是不能碰的!”
曹丕目光转来,已看到一个约有拇指大小的炽白光点,刷地一下,照射到了素月放在草地当中的那团碎纸屑上!
“为什么不能碰?”元仲不服气的话音未落,那碎纸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有着焦黑边缘的小孔,且还有许多条焦黑的细线,扭曲着飞快延伸开去……是纸被点着了,火苗在强烈的阳光下几乎看不清,在那些延伸的焦线下,纸屑不断缩小,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众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曹丕在内,都不明白为什么小小的琉璃片,反射出来的光点竟这样厉害。
“好……好厉害……”元仲喃喃道:“为什么平时我拿铜镜玩儿,射出来的光没这么厉害?我还拿过琉璃钗玩儿呢,也没点燃过东西啊!”
“这不是普通的琉璃片,也不是平面的铜镜,其实铜镜反射的光也能着火的,只是一面不够,要很多面才行。”织成笑道解释道:“这是放大镜,它能聚焦,更易达到燃点。我拿到冰瓶底的琉璃片儿,又草草地磨了磨。如果是专业的工匠细细磨制的话,效果比这还要好呢。”
放大镜这个名字很怪,聚焦是什么也只能猜个模糊,但是曹丕没有追问。他看了看那灯笼,又看了看琉璃片,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蓦地明白了织成的想法,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如子夜提前露出的曙光,难得的露出了一抹赞赏的惊喜:
“可是这些琉璃片毕竟太小,光点也不大。”
真聪明,这么快就看透了自己的想法。织成暗暗吃惊,但也很高兴他的反应如此灵敏:“不是还有冰盆么?我瞧过了,盆底的琉璃片,也是这样,中间厚,四面薄。另外再加上几十面铜镜,想必是没有问题了。”
她拉过元仲,随手揉了揉他茸茸的小脑袋:“要感谢我们元仲呢,我之前让他没事儿就帮我找面镜子来,他没找着,倒是在冰室里发现了琉璃片,这大功可有他的一半儿!”
她是没指望这个时空会有放大镜,但又不甘心那石漆没有火种。于是想着,以前似乎看过一个故事,阿基米德曾经教士兵们取很多镜子,反射太阳光到敌人的战船上,能使战船起火。于是想到让元仲帮着去找镜子,来试试热度,没想到还多了些放大镜,真是意外之喜。
“我的……我的金冠……”元仲忙不迭地伸手扶住头顶的小小金冠,又偏着头努力想要避开“魔爪”:“这冰井台又没住女人,哪来的镜子?你以为天下女人都象你一样,蓬头垢面,仪容不整么?”
不说没注意,一说织成才发现自己的样子着实狼狈。她漫不在乎地把垂下来的发绺往耳后一夹,笑道:“是,我不象女人,那又怎样?”她的话语中有一缕隐约的骄傲:“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想得出我这样的计谋唷!”
元仲翻了翻白眼,曹丕却已经命令身边的一个随从:
“去按甄娘子说的办,将弄到的冰盆盆底与铜镜全部搬上冰井台的城墙!”
“还有那些灯笼!”织成赶紧插了一句:“灯笼与这些镜子如何配合,是我与素月槿妍一起想出来的,适此非常之际,正是用人之时,若有她们帮着去做,想必会事半功倍,亦可将功折过。”
“唔?”
曹丕伸手止住了正要离开的随从,目光落到了织成的脸上。
那张因了日晒汗流,已经脱去了娇艳妆容,露出光滑微黑的皮肤的面孔上,是一双看似十分诚挚的双眸,似乎她所说的话,当真是十足十的在为他这一方考虑。
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只要看一眼素月槿妍二人又是吃惊、又是感动的模样,便知所谓的三人一起想出来云云,不过是为那二人纵火一事的脱罪之辞。
可是这女子也太大胆了些,需知那些冰井台的卫士还站在一旁呢,就等着把槿妍二人押回去。她这时贸然求赦,且还是打着将功折过的旗号,其实也是在以功挟报吧:我为你解决了问题,你怎好不卖我一个人情?
曹丕不悦地微微挑了挑眉。如果任由她大胆下去,或许有一天连自己也无奈她何……
这个荒谬的念头在脑海中一掠即逝。不不,自己怎会奈何不了她?因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因了天生的冷峻端方,不知有多少美人战战兢兢,就连临汾,在自己面前也一向温柔顺从,不敢造次。
对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多虑了。
但是曹丕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她。知道她是藏起虎爪的小猫,就不能让她有机会将虎爪在自己面前露出来。
当那子夜般漆黑的眸子,一霎不霎地盯住自己时,织成蓦地一惊,只觉自己被那目光笼罩下的脸上,有着火辣辣的生疼,千万根汗毛一起竖起,仿佛有汗意正要从内钻出。
自己行事一向是谨慎的,在绫锦院中,对以前的辛大娘和夷则都能虚与委蛇,不露破绽;为何在曹丕面前,却总是随意自在,竟忘了上下尊卑之别?
今日她已犯了两次这种错了,一次是在摘星楼的侧室,一次就是此时。
或许,是因为陆焉?在那次辛室的争斗中,陆焉在相助自己时,曹丕也敲了敲边鼓。在后来的夷则之死里,又是得了曹丕之力。所以心中便悄悄滋生了亲近之情,以为他就成了自己的朋友?
又或许,在千年后的另一个时空里,通过书籍和影视,自己看过了太多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自以为对他十分熟悉,不知不觉中,说话也大大咧咧了许多?
她不怕临汾公主,因为知道即使对方身份高贵,其实汉室势微,也不过是要借曹家势力支撑自己身份的可怜人。
而她董织成,也在不断借势,陆焉也好、曹丕也罢,和临汾的情况,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不需要借势,他本身就是“势”!
因为他是居丞相副、一人之下的五官中郎将,他是众所周之的曹操接班人,他是未来的大魏国的开国皇帝!
伴君如伴虎!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他既然喜欢的是识大体、解人意的甄洛,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讨厌的便是自己这种不知进退、得寸进尺的女子?
如果惹得他动了怒,或者只是心有芥蒂,只怕下场都会很惨。不要被他沉静的外表所蒙骗,而忘了这是一个对亲弟弟都能限作七步诗来断生死的、多疑而敏感的君王啊!
千万条冰冷的汗意,仿佛一起从毛孔里窜了出来。对于元仲藏在曹丕身后,又比又划地做出抹脖子的焦急神情,就没怎么注意了。
忽听扑通两声,却是素月槿妍二人跪倒在地,齐声道:“奴等自知罪责深重,不敢恳请将军饶恕。但奴等愿以戴罪之身,效绵薄之力,望将军成全!”
好一对忠心的手下啊,不惜推了这个脱罪的机会,想来也是担心织成的请言触怒自己吧。
槿妍是陆焉的近婢,了解自己脾性不足为怪。倒是那个叫什么素月的,也能想到这一层,倒不容小觑,也不枉了织成敢言一场。
织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沉稳之极:“望将军成全!”她豁出去了!
便是惹得曹丕不悦,也顾不得了。若曹氏父子当真是枭雄人物,应该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谋划感兴趣,不会计较这些小小情绪。
就算被曹丕认为挟功图报又怎样?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便是曹丕也不行!
曹丕冷冷地看着她们三人,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元仲小心地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他听到一句淡淡的话语:“若计谋可行,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