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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责难(1 / 1)

陈玄之这一阻拦,他身后的几名方士便随之跪拜在地,呼道:“望大祭酒三思!”

先前还在鼓噪的彩衣方士阵中,也有部分停止下来,颇带疑惑、甚至有几分好奇地向陆焉看了过来。窃窃私语道:

“陈祭酒如此郑重,难道那美丈夫当真是我们的师君?”

“嗣君仙逝后,夫人携师君不知所踪,但怎会来到陆府之中?”

“可是那金水诀与天师剑,岂是常人能习能佩?必有天师之血脉,绝非外人。”

“说起来,看他那举止做派,当真有几分嗣君的模样。”

“其骨清神秀,与阳平观中天师画像也颇为相似呢……”

张修内力深厚,耳力精远,那些议论之声,都传入耳中。顿时脸上笼罩一层黑气,电般的目光一扫陈玄之,喝道:“陈玄之!你也要伙同这权门小儿,颠覆我道门正统不成?”

“不敢!”

陈玄之似是不敢直撄张修锋芒,不禁缩了缩脖子,但看向陆焉时,不知怎的多了几分胆气,强自挺直了脊背,大声道:

“我天师道中,以天师血脉能书符录、上达天庭之故,只有张天师嫡传后人,方能为道中之主。所以才有非教主不能御金水诀、催天师剑之说!”

他转向那些彩衣方士阵中,高声道:“玄之昔日曾蒙嗣君大恩,多年来一直不曾忘记寻找夫人与师君。今见到这位少君,能御金水诀,又佩天师剑,岂能不问个明白?否则将来至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参见天师、嗣君?若当真这位少君便是我们师君,我天师道十余年来重获明主道君,难道不是喜事一桩么?大祭酒又为何不允?”

顿了顿,他心一横,喝道:

“难道大祭酒代摄门事久了,竟忘了自己并非师君么?”

这几句话实在诛心,张修顿时脸涨得通红,手上青筋暴绽,几度方才忍住没有一刀砍过来。

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瞪住陈玄之,若眼中能飞出刀子,早就将这忽然胆大包天的祭酒割得七零八落。

他虽自重身份,未出口反驳,方士阵中,自有他的亲信方士叫出来道:“大祭酒心系道门,十余年殚精竭虑,我道门上下谁人不晓?岂容尔胡言污蔑!”

“正是!便是当真有什么师君,这十余年来他不知躲在何处逍遥快活,浑不管我道门信民死活,这乱世之中,若不是有大祭酒苦苦支撑,谁知道天师道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十余年前,嗣君才刚仙逝,我道门之中便有宿敌来犯。仓猝之中,夫人携嗣君之子,带天师之剑,在众祭酒拼死保护下,自阳平后山奔走,从此杳无音讯。后来我们只得知夫人与嗣君之子下山后遭到追杀,早已母子分离,而夫人也于数年前已经离世,嗣君之子却失去了消息。”一直没有说话的,跟随陈玄之前来的一名方士,忽然扬声说道。

他气息悠长,语音清亮,顿时盖住了那些燥杂叫嚣:“那时嗣君之子才只是五岁的幼童,便先后与父母仳离,独自飘泊乱世之中,十余年来,不知经历多少人情冷暖、颠沛流离,才侥幸活到了今天。”

他话语中带上了几分慨叹:“不知我天师道中,有谁人肯这样逍遥快活?”

众人不禁一窒,同时望向白马上那素衣身影。陆焉勒马而立,怀中仍半靠着那死活不知的绛衣女子,静静不发一言。风吹衣衫,如玉树临风而动。不知为何,那清逸出尘的风仪之中,竟无端地多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便是叫嚣得最厉害的几名方士,都不觉垂下头去。

织成只觉头脑越发昏沉起来,想必是陆焉喂她服下的药丸起了效用。勉力抬眼去看陆焉,只见他轻轻抿了抿唇角,眼神微微一黯。

心中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你和我……竟是一样的。”

张修冷笑一声,道:“吴可贞,你要弄清楚,即使是颠沛流离,那只是嗣君之子,又不是你眼前这位高权重的陆府少君!”

“大祭酒,可是那金水之诀……”

陈玄之话头刚起,便被张修无情截断:

“天师之剑,人人皆可执之,难道人人都是师君?至于那金水诀么,既然只有天师嫡传之人才能修炼,那么是真是假,外人何从得之?天下之大,金水诀未必是最厉害的功夫;所谓至死后身有蔷薇色枝桠状花纹,也未必只有金水诀才能办得到!”

织成早知这个张修看样子就并非良善之辈,他代师君之职,摄道门事长达十余年,若不是碍于天师道的教主只有天师血脉可传这一条铁规矩,只怕早就自己做了师君。又如何肯让一个忽然出现的陆焉轻易坐了这个位置?

他这样强词夺理,自己朋党又遍布道门之内,立刻有许多亲信鼓噪起来道:

“大祭酒言之有理!”“需还要再证此人身份,否则天师之后的名头,岂不是轻易被冒领了去?”

陈玄之还待要说,却被那吴可贞暗中拉了拉衣袖,示意他静观其变。

吴可贞是教中老一辈的祭酒,向来稳沉持重,即使是张修把持教务十余年,也未曾动得他一根毫毛。陈玄之虽然对他信赖,但心中着急,低声道:“吴兄你见识广博,难道不知眼前这陆少君所用的,十足十的是金水诀?当初天师正是借此诀纵横天下,若还有这样厉害的功夫,又怎会有我天师道?张修胡言乱语,分明就是将天师道看作他囊中之物!”

吴可贞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也低声道:“可你我心中都明白,若是那物件不在,便是嗣师之子,也无可奈何。这陆少君竟肯抛下荣华,来争这师君之位,想必自有对策,若他连这个能耐都没有,纵然你我拼了老命,迎他回教,他又如何应对张修那帮牛鬼蛇神?迎了也是枉然!”

陈玄之略一犹豫,但心中不得不认可吴可贞的话,叹了口气,站在了一旁。

陆焉自然也早对张修的反应有所预料,见吴陈二人都沉默不语,心中隐约猜到了七八分。

是那在洛水之中,就已失去的阳平治都功印!

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时我身上全无玉印气息,教中祭酒以上之人的功力都能察觉得到。所以张修势必马上向我发难,而陈吴二人即使想迎我回教,也因玉印之事,有诸多顾忌。”

低头看了看怀中绛衣女子,只见她眼帘阖下,半醒半沉。暮霭光影,恰好筛落在她拂乱的鬓发间,脸颊边还有未拭尽的血污。

她来这个人间已经许久,他也渐渐忘了她或许是神女的身份。即使……即使洛水中发生的那些事,每一点一滴,他即使在半夜的梦中醒来,都能清晰地全部记起。

有时觉得她是极顽强的人,无论放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人,都不肯屈服。

有时觉得她铁血心肠,不管谁挡在她的前面,她都无丝毫犹豫,如农夫铲草一般,务必要将对方除得一干二净。

这倒没什么,这世间许多男子也是如此。

原以为她几乎算得上丈夫之志了,可她偏还有着妇人之仁。不仅是对一个元仲,还有对她绫锦院的那些织奴内侍。

明明是那样珍惜性命的人,却一再豁出性命,只为了去护着那些她在意的人。

玉印就在她那里。

他若用心去查,她再厉害,也比不上他的势力。又或者,直接抓起她,严刑拷打,未必就不会没有收获。

可是他不愿意。

他相信她并不是那样贪心的人,她救了他,如何还会要他的玉印?她只需当时将他独自留在洛水底,他的龟息功散去后,无法避水,自然会溺毙在那里。

她不肯归还,是真的有苦衷?

所以他一直留意着她,甚至派了槿妍去。她猜得不错,槿妍前去帮她,并不仅是他的好意,他其实还是为了那玉印。

当初他托辞说那玉印是曹植所借,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份。而那枚玉印,对他的身份来说,是等同性命般珍贵的东西。

然而此时,凝视着怀中那张因了疲惫而显得格外软弱的面孔,那即使在半梦半醒时仍然倔强蹙起的远山眉,他想,也许到了后来,他留意她,并不是为了阳平治都功印。事实上,他早就忘了这个。

只到此时,都是如此。

他宁可面对张修的责难,亦不愿强她所难。

果然,他听见张修阴测测的话语,在微凉的风中响了起来:

“我天师道历代教主,以太上老君为教主,以老子五千文为经典,以三官手书劝道民悔过,以符录法咒驱使鬼神上奏天庭。道,乃本教根基。剑法武功,倒在其次。君既自承为嗣君后人,却不知那阳平治都功印,可在君的手中?”

“果然是绕不开这阳平治都功印!”陆焉心中一沉,又想:“那玉印去处,委实太费夷所思,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但又着实绕不过去。说不得,只好以强势压之了。”

当下微微一笑,道:“阳平治都功印,并不在我的手中,但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

此言一出,众方士顿时哗然。甚至连陈玄之和吴可贞这些早已察觉他身上并无玉印气息的祭酒们,听他直承此事,也不禁愕然相顾。

要知道阳平治都功印在天师道的位置,就等同传国玉玺之于皇帝。皇帝若是丢了玉玺,如何制诰发敕?

天师道的教主若是没有阳平治都功印,又如何能做教主?

“但我确为嗣君之子,天师剑与金水诀可以为证。谁若质疑此事,不如就以身试之!”

夜色渐重,陆焉的语声凉如碎冰。仿佛感知到了主人心意,冰絜剑顿时光芒大起。

“小儿妄言!”

张修得意之极,仰天大笑道:“自天师到嗣君,向来是印不离身,你既无印,却自承师君身份,谁知道包藏的是什么祸心?众鬼卒!”

方士们齐声应喏:“在!”

张修长刀在空中一挥,面容刹那间变得狰狞:

“与我杀了这小儿,冲入铜雀台去!美人珠玉,任予所取!”

陈玄之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再次拦在了陆焉马前,向张修大声呼道:“大祭酒!少君必是张氏子,慎行啊!”

其实陆焉身畔亲卫林立,但陈玄之惊愕之下,不管不顾,竟还是以身挡避陆焉,显见得其内心深处,的确是认定了他即为嗣君张衡之子。

张修回头瞪来,眼中凶光毕现!

轰!黄芒闪出,刀光漫空,已雄横无比地袭向陈玄之!

剑光闪现,却是陈玄之早料到张修会出手,腕底长剑递出,反攻向张修胸颈。

张修冷笑一声,竟然不避不闪,刀光如瀑般,凌空席卷而至,撞上了陈玄之的剑身!

真气激荡,陈玄之悚然举剑,勉强接了一击!刹时只觉无数气劲穿臂而入,经脉几欲暴裂!

耳边只听到吴可贞呼叱之声,杖影横空,却是他也冲了过来。

张修身后早抢出数名亲信方士,拦住了吴可贞。

陈玄之再难承受那蛇蝎般钻动的气劲,暗道:“张修果然魔功大成!我一时轻敌,此命休矣!”

铮!铮!

又是两声金铁交击之声,遽然在空中响起。

寒光一闪,如冷虹跨空,斩断了那数缕气劲。陈玄之只觉身形一轻,已被人凌空带起,轻轻放在一边。

他背后发冷,知道自己方才险些丧命。蓦地回过头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角素衣。

陆焉不知何时,已经跃下马背,手中长剑寒光闪闪。

张修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手中刀身如金,样式奇特,方才对上了陆焉那柄冰絜,竟没有当中断裂,而只是崩了一个指甲大小的缺口,显然也是一件宝刃。

吴可贞此时铁杖已经逼开那几名方士,厉声道:“张修!你利欲薰心,为拦阻师君继位,竟不惜要同门操戈么?”

此时陆焉将手中缰绳往后一丢,自有亲卫接住。

陈玄之站稳身形,往马上看去,只见那绛衣女子不知是否伤势过重,此时一动不动伏于马背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在某一瞬间,他看见那绛衣女子身上,似乎笼有一团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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