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织奴!她竟敢在这禁宫之中暗挟兵刃,且还当着她们的面,斩杀了区区一只蜜蜂!
临汾公主没有发现自己正紧紧揪住曹丕的衣袖,裙裾掩盖下已两股战战,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为汉室公主,又逢这样乱世,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至少凝晖殿织室剌客谋剌皇帝之时,她也身临其境。然而毕竟那时她还隔着锦幛,如今却是近在咫尺!
更何况,眼前这个女郎,分明还在言笑晏晏礼数恭敬,怎的忽然就变了面孔,那柄短剑闪电般掠过时,分明就带有森然的杀意!
那时这甄氏于武卫包围之中,力杀数人之事,原先不过于临汾而言,不过是遥远的观战,纵然听说过她如何辣手无情,亦不过是浅薄的一晒。
一如每年春日去五陵原打猎一般;她只需要远远地坐于华丽帷庐之中,等待着那些贵介子弟、勇武少年,将猎到的狐兔雉鸡送上来便行了,却从来都没有深想一想,那过程是怎样血腥和残忍。
但就在此刻,她忽然感到了害怕。
这个甄氏,当真是什么都敢!如果再给一次二人独处的机会,甄氏也一定敢杀了她罢?
她脑中一片眩晕,几乎摇摇欲堕。然而就连她的侍婢们,也吓得软倒了两个,余下几人呆若木鸡,哪里敢移动半步?
只听崔妙慧厉声喝道:“少府且慢!”
银光陡闪,织成只觉耳边微风飒然,却已来不及闪躲!
叮!
一声清响,虽然轻微,却分明是金铁之音,亦在织成耳边响起。
阿苑跃身而出,指间拈有一根金簪,簪头一点金光,灿然发亮,正是织成鬓间所插。
秋色之中,但见湖青色暗银罗纹衣袖,衬出阿苑手指纤长,素白如玉。然而那柔润指节之下,分明有真气暗蓄,仿佛拈着的不过是金簪,却俨然是一柄利剑!
在这毫不掩饰的杀意中,文秀等侍婢早就吓得重又跪倒在地,全身瑟瑟发抖。她们向来在伏后身边,虽见过许多内廷暗域手段,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兵戈相向,且还都是些外表和雅的女郎!
阿苑衣袖一挥,金簪如剑,在空中划过半弧,金色簪头已遥遥指定了方从辕上跃下来的崔妙慧!
不用说崔妙慧,便是站在她身前较近的两名宫人,亦觉头皮一紧,仿佛有千百束利针般的剑气交杂纵横,密如罗网,已将自己紧紧锁于其中!若是轻轻动上一动,哪怕只是呼吸声稍重一些,恐怕都会触动这剑网上任一细微剑气,从而引发如天雷下击般的可怖力量!
曹丕原是脸色一变,想要上前,但见阿苑金簪在手,反而收回了袍下拿出的步子,形若无事,轻轻一拂衣袖,仿佛在掸去不存在的尘灰般,却不露痕迹地也拂掉了临汾僵掉的手指。
心中却也暗暗惊诧:“看不出这个来历可疑的侍婢,竟有如此强大的剑气!越女剑柔润刚劲,一向是走的以柔克刚的路子,她能一反常态,强劲如斯,可见其剑中之柔劲,也已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地!天下间能胜过她的剑客,想必并不多。那么当初凝晖殿上,她败于我的剑下,倒不知有几分可信?若是她全力施为,不知又会展露出多大的威力?这样出色的女剑客,连我都看走了眼,却被这个甄氏软硬兼施从阿父那里要了出来,足见甄氏的识人之能,竟然是胜过我了?”
但看临汾公主及其侍婢的模样,却并不像认出了阿苑曾是凝晖殿上的刺客。
一来那日事起仓猝,阿苑又很快被带走,二人并未真正打过多少照面。
二来阿苑当初在凝晖殿时盛妆靓饰,如今毕竟是在狱中受了折磨,整个人清瘦憔悴,脸几乎少了一圈,即使是曹丕自己都有些认不清了,何况临汾公主?
只听阿苑冷冷道:“那只蜜蜂不自量力,我家少府斩亦斩了,与别的蜜蜂何干,要劳崔女郎动手?”
崔妙慧原已从辕上跃了下来,双臂招展,衣袖猎猎,显然蓄势待发。然而此时盯了阿苑一眼,终于还是未动,双臂却慢慢垂了下来,冷笑道:“少府身边真是藏龙卧虎,连个侍婢都有如此好的功夫!”
明河先前虽然也吃了一惊,但她毕竟是跟随织成从血与火中冲杀过来的,此时阿苑与崔妙慧两相对峙,她抢前一步,已挡在了织成身前。虽手无寸铁,却也学着阿苑的模样,拔下头上长长的铜簪,紧握手中,怒目相视。
崔妙慧顿了顿,似笑非笑,道:“我也不过杀了只蜜蜂罢了,你们紧张什么?”
与剑拔弩张的两侍婢不同,织成看上去只略有一些小小的诧意,却似乎并不畏惧。
她先前于那金铁清音之中,已隐约听见嗡地一声,似乎真是一只蜜蜂划过眼前虚空,啪地跌落在她的裙褶之上!
她低首看时,但见那蜜蜂身上,竟扎有一根银质发针,约有两寸长,细如花茎,却堪堪正是穿透蜂身而过,且扎在正中,不偏不倚!此时那发针前端微勾的针尖,也恰好挂住了裙上的丝线,连同那蜂尸一起,在裙褶上轻轻晃荡。
织成定了定神,却觉背后已出了一层冷汗,塌透了最里面的绢衣。幸好天冷,她穿有三层夹袍,且又一向养成了不形于色的功夫,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却是悚然心惊。
崔妙慧外表和雅,没想到性情如此峻烈,手段也称得上果决。在织成所见的贵女……不,几乎是在这个时空所见的所有女子中,就数她与自己最为相似,都是说翻脸就翻脸的角色,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武技高强,还要远胜于己!
便如此时,在阿苑那逼人剑气的羁锁下,她仍然傲然屹立,全无惧意,唯有袍裾在风中轻轻飘曳。这颇为动人的美态,倒让织成想起后世所见过一副佛画,上绘吉祥天女,亦是拈箭搭弓,双眉倒竖,异常的英武艳丽。
难怪临汾等人处心积虑找到了崔妙慧,此女确为前所未见过的劲敌啊!
织成低眉盼目,向着阿苑一笑,示意她收了剑气。
自己也暗暗催行真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尽可能使自己显得从容一些,弯下腰去,拈了那蜂儿起来,道: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丧命只因多开口,可怜风光亦曾占。”织成对着地上自己斩断的那两段蜂尸,淡淡道:“明河,咱们当初在织室中,也遇到过不少蜜蜂呢。”
七言诗是在唐时才流行的,时下多为四言、五言诗。虽也有一句七言,但除《诗经》、《楚辞》等外,多是模仿民间歌谣写成的以七言为主的杂言体韵文。
所以这听起来根本就不是诗,更象是随意凑来的杂句。
曹丕听她这前两句还颇为精妙,后两句却分明连平仄都对不上了,心知她是胡诌一番,又暗藏机锋,是故意给临汾和崔氏添堵,不禁闷声发笑不已。
“织室的蜜蜂?”明河故作讶异,又恍然道:“那些不都死了么?便如这一只,”
她索性干脆从织成手上拿了那蜂尸过来,却毫不在意地拔下那发针,将蜜蜂远远抛开,全然不顾用针上污秽:“天冷了,别的蜜蜂都歇着,谁让它要来?不过,若是它早知道要送死,或许不会抢在人前头哼哼了,对不对?倒可惜了一枚好发针!”
明河素来口齿伶俐,用词刻薄,这几句话说下来,临汾公主差点又要发作,但看了看崔妙慧,便又忍了下去。
“采尽百花未成蜜,无限风光亦空占。”崔妙慧却将目光投向自己发针射死的那只蜜蜂,似笑非笑的模样,竟与织成有几分酷似:
“蜜蜂永远只是蜜蜂,若想在人前显摆,便都是死路一条。至于是否无辜,我等又何必在意。”
“正是!”临汾公主终于瞅着话隙国,脸上浮起得意之色,蓦地站直了身子,戟指向阿苑喝道:“倒是你一个侍婢大胆,我等尚未说话,你竟敢僭越无礼!来人……”
话音未落,阿苑目光森然一转,已投向了她。临汾公主被她那幽黑的眸子一望,便如冰水当头浇下,全身陡寒,只觉自己所有的尊贵身份,在这幽黑的眸中竟都仿佛不存,下面的叱喝之辞竟然说不出来,堵在了喉中。
崔妙慧轻轻咳了一声,走上前来,扶住了临汾公主。
仿佛被这一扶倾注了劲气,临汾公主的脸上又回过血色,这一次她不再叱喝阿苑,却向一直在旁默然冷观的曹丕转过身去:
“子桓,你身为卫尉,理应管束宫城中这些大不敬的奴婢!今日休说本宫,便是你亲自护送前来的妙慧都受了惊吓,他们……”
“公主可是忘了崔女郎先前之语?”
曹丕漫不经心道:“崔女郎方才的话说对了一半。我今日休沐,此来中宫确是顺便与你们同行,所执乃是陛下所赐的出入无禁之令牌,而与卫尉之职无关。”
临汾公主所立之处,正好看到曹丕的侧面,只见他鼻峰高挺,唇线分明,比从前更多了些俊奇神逸,心中一动,神魂先飞了几分,眼波也柔和起来,不禁掩口娇笑道:“是了,你今日乃是便服,当然不是为了公事,那没对的一半呢?”
“我并非专程护送你们,前来中宫,不过是探看我心上人罢了。”
曹丕淡然的目光,越过众人,投注到织成愕然的双眸上,柔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织成,已数日未见,当有十余秋矣。”
明河垂下眼去。
临汾公主急躁忿怒的足音,似乎还未完全从耳边消散。织成蹲下身去,扶起一丛被她临去时无意踩于脚底、而被蹂躏得花瓣凋落了大半的黄花,苦笑道:
“你这又何必?对她而言,你越是表现得对我亲密,她便越是嫉恨,于我有害无益。还是……”
她眼波一闪:“你是借我做筏子?”
“你与她仇恨早深,临汾这人睚眦必报,多招些恨也是无妨。”曹丕也蹲下身帮她,把花杆扶起来,又摘去那些被丝履辗成黄泥的残瓣:
“进宫这么久,也不与我联系。你独自一人,在这深宫之中,若无膀臂,便是寸步难行。你当初在织室,还向瑜郎求救,怎的对我就有所不同?”
他身上从前是薰香,香气奇异馥郁,哪怕薰得极淡,亦一样的扑人口鼻。这个时空的贵人们就好浓香,何晏也是大老远的人未至,香气先霸道地充斥了所有空间,让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难得是曹丕如今却不再薰香,织成隔得近,只觉出淡淡干净的味道,有些象是……这被称为“黄花”的秋菊,清新雅洁,让人惬意。
他摘去花叶的手指居然也很纤细,隔近了看时,似乎比起织成来还要长上一截。肤色白晰,隐隐透出年轻男子所独有的健康的血色
还有他墨色的鬓角,修剪得很整齐,亦能清晰地看到根根膏泽般闪亮的发丝。所谓鬓若墨裁,大概便是这样。
这样的他,不像是历史上的那个刚愎精明、而又刻薄寡恩的魏文帝。
织成忽然醒过神来,脸皮上热得刺痛:她在想什么啊她!
好在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丞相……啊,如今要称魏公了。魏公送我入中宫,难道是要在这里养个事事都要求人相助的废物么?所谓要为天下衣,什么是天下?宫城便是天下的核心。我若是不能在这里磨练出来,所谓为天下衣,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曹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笑道:“看你神情自若,也不像是没头乱撞的苍蝇。”
“我是觉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又说不上来。然当真有事之时,我定会向将军求救。”织将手中的烂枝残花都捧了一捧,自有文秀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又捧往不远处另一丛黄花下,掘出的一处浅坑——这是织成临时让她们掘出来的,她称为花冢,这边收拾出的花枝都要埋在那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