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锦绣篇]
第217节
从信都前往洛阳,行车只需要半日的时间。但是织成选择了走路,而且是与流民们一起前行,整个队伍拖老携幼,王大又时常带着青壮们去附近村庄干些偷掠的勾当,足足走了三天,还没有望见洛阳城。
不过织成倒也不急,因为这样混在流民之中,看似危险,其实对曹家父子的追捕能力来说,还是相当安全的。“他”样子瘦弱,王大出去勾当时不屑于叫上,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还得分上一份。她极少说话,便是说话,也是尽量放粗了嗓子,所以还没露出什么马脚。对于老弱病残,织成能帮把手就帮一把,打打水、领领粥什么的,虽然没什么深交,也博得了他们的感激。
“他”自称姓董,陇西人。从小随父母出门在外经商,遇到兵乱,父母俱都亡故了,现在自己去洛阳,是想找个表叔投亲。
董氏为陇西大族,子弟众多,以勇武著称,多出战将。以至于灵帝朝的董太后因出身卑微,便也攀称自己是陇西董氏女。大名鼎鼎的董卓就是出身陇西董氏,而董卓既然曾进过洛阳,遗留个把族人在洛阳扎根,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加上织成毕竟有过许多见识,又在天下最高层的地方呆过,所谓养移体、居移气,虽然刻意地表现出了木讷寡言,但是还是不难看出其有着良好的修养。所以织成经过深思熟虑后自称的这个身份,是比较靠得住的。
流民中也多这种世族中的子弟,大半是在家中庶出或是旁支,不受重视自幼出外,却恰好避过了战乱中的灭门之灾的。但毕竟失了家族的庇佑,就与庶民无异了,谈起来都很嗟叹。
就有人趁着在破庙歇息时,向织成指着那个照顾老妇人的年轻女子道:“这可巧了,杨娥也是你们陇西人,你祖籍临洮,与她家所在的酒泉都属凉州辖,说起来也是同乡
杨娥却只是怯生生地看了织成一眼,便又垂下眼帘,给老妇人掖掖衣角,以抵御穿堂而入的寒风,却没有借这个话头前来攀谈。
那介绍的人落了个没趣,啐道:“总是这副模样,以为自己还是世家女不成!便是酒泉杨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族!”
娥,是对美人的称呼。这女子被称为杨娥,想必当初在杨氏族中也是颇为看重的闺秀。便是在这流民之中。她也很注意自身的洁净。只是一路颠沛流离,衣物本就不多,又颇为单薄,为了御寒只好都穿在身上,换洗是不可能了。但她的手脸,却一直干干净净,与流民们大不相同。
相比而下,织成就远远不如了。
随着时间推移,加上席地而坐、就地而卧,她的衣服是越来越脏了。她刻意不洗脸,那脸也是汗泥交加,很难看出本来面目,加上通身发出的酸臭气息,地地道道,就是一个流民。
她安之若素,觉得这样反倒更是安全,也不在意。但看那杨娥的模样,分明还是在意的。
杨娥爱洁,一直与那个她称为“阿娘”的老妇人在一起,不但此时不太理睬织成这个所谓的陇西老乡,平时也不太愿与其他流民接近。所以才引来了那个流民的啐骂。
但她与王大也属同乡,加上听说她确定自己是有个哥哥在洛阳,如今正是前去投奔的。王大也打算在洛阳立足求生,所以对杨娥还算是客气。即使流民们对她颇有隔膜,也没有赶她离开。
第三日早上,寒风越发凛冽,王大很早就起身,骂骂咧咧地驱赶着众流民上路。据他说,是因为洛阳著名的游侠儿杨阿若正在招收部下,且这次杨阿若并不是个寻常的江湖游侠,而是奉了武威太守张猛之命,不但有粮草兵械,且还多了个都尉的头衔。
杨阿若是陇西人,早有勇武之名,当初在陇西时还是少年,便有“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的勇烈之名,如今在洛阳又是游侠首领,且公开招兵买马,天下游侠儿无不慕名来归。王大希望冀此去投奔他,图个官身做做。并打算以这队流民中的青壮作为投效军力,所以迫不及待地就要赶往洛阳,免得落在了别的游侠儿之后。
青壮们要走,老弱病残不敢不跟着。本来这流民队伍,便是由乡党、亲戚还有织成这样临时找上门来的所谓同乡组成的,如果没有青壮们在队伍中,老弱病残是无法生存的,即使得到一口吃食或是稍贵重的东西,也会被别的流民抢走。而略有姿色的女子,也会被掳掠。
所以在王大的骂声中,拖儿携母的队伍不得不跌跌撞撞,行走在尚存寒霜薄冰的官道上。
织成跟在流民队伍后,看到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被其母抱在怀里,犹在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其母也不过二十来岁,面容已经枯老不堪,木然地抱着婴儿,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她的丈夫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几个老迈的妇人跟着,听她叫的是“叔姆”。有个老妇人的儿子,是王大的左右臂,所以容许她们跟着。
自来这个时空后,织成总觉得象是一场梦。对于这梦中的一切,。不管是爱还是恨,是生还是死,是相亲相爱还是流血拼命,似乎都比较淡薄。即使一时之间受到感动,很快也就淡然了。
故此在她离开邺城前,妥善地安置好了明河等人,却从未有带着她们其中任何一人上路的打算。
如果东吴和巴蜀,都还是找不着流风回雪锦,也没有关系。她或许终身都不会回到邺城去了,三年后返回自己的世界。就让明河等人,安静地生活吧。
至于为天下衣的梦想,说起来是为了天下苍生,其实这四个字是一个笼统的形象,更多的是想在这个时空留下一些建树,她很少将天下苍生与眼前人联系起来。
然而此时,看着这个抱着婴儿、未老先衰的母亲,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真实感。
是真的!
这个东汉末年,三国未鼎立之前的时空,是那样真实。眼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不再是史书上的字样,也不是银幕上的幻象,是痛苦辗转在红尘中求生的人!
她张了张嘴,正待向那个已露出疲态的母亲说帮着抱一会婴儿,忽听蹄声如雨,急急从对面传了过来。
流民们都好奇地往前望去,但见一行骑士正往这边疾驰而来。
当前两匹骏马,毛色如雪,蹄大如碗,便是在邺城之时,织成也很少看到这样神骏的马儿,便是比起曹植的大宛马也毫不逊色!
马上骑士裘衣丰美,头戴金质小冠,是一个年轻的郎君。剑眉星目,颇有华采。其唇薄且鲜,唇线微微向旁展开,流露出傲慢之意。然而此时他侧身而去,与邻近白马上那个女郎言笑晏晏,倒是又和气又温柔,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小意。
时下贵族女子出行,多乘衣车或是辎车,便是普通富户人家的女子,也有一辆漂亮的牛车乘坐。但这个女郎却别具一格,竟然学男子一样骑在马上,更是引人注目。
她头戴貂帽,身穿一身大红锦衣,暗绣金线折枝梅花,远望过去似火如荼,外衬雪白狐裘,红白相映,容颜如画,华美不可方物,让人一看便觉自惭形秽,不知这样一个神仙般的绝色美人,是怎么会来到如此荒凉破败的郊外官道上。
顿时所有的流民都看得呆住了!
织成也大吃一惊,不觉往流民队伍里缩了缩,惟恐被她看见,认了出来。
那女郎的美貌固然是一方面,但更让她吃惊的,是那女郎长眉丰鬓,神逸冶仪,竟然是崔妙慧!
崔妙慧被她设计逼出了邺宫,又无奈奔逃,是织成引开许褚的诱饵。而且已经有家归不得,却为何忽然一改先前的沮丧败颓,如此意气风发,有如公主般被簇拥至此?
看他二人身后众人的服色,显然是这年轻郎君的大奴。虽是奴仆,但一个个也是鲜衣怒马,面色倨傲,俯视流民的样子,俨然是世族豪奴的派头。
他们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这队流民,崔妙慧的眉头不禁微微皱了皱,马行放缓下来。
那年轻郎君只看了大奴们一眼,那些大奴便明了主人之意,遂驰出数骑来,挥舞着手中长鞭,大声喝叱流民让道。
流民们也知道这些人乃是贵人,早就纷纷让开,互相之间时有推挤。但那抱着婴儿的妇人也在其中,她本就瘦弱,又抱着婴儿,被人家一挤,反而整个人向前扑出来,恰好绊倒在崔妙慧的马前!
崔妙慧所骑的白马虽然神骏,但常年被养在马厩之中,受到奴婢们十分周到的照顾,便是驮着主人出行,也是一样前呼后拥,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
当下咴咴长嘶,双蹄提起,竟然如人立而起,几欲要把崔妙慧掀下马来!
那年轻郎君脸色陡变,惊呼道:“慧妹!”想要上前来救,却见那马狂嘶乱突,哪里还敢靠近?
崔妙慧却并不惊慌,发丝飘然,迎风而起,便如一团火焰在寒风中燃烧般,明艳耀目;偏偏整个人却如粘在马背上一般,任那马踢腾摇摆,却哪里掀得下来?
只听她喝叱一声:“吁!”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却往马头上直按了下去!不知用了什么力道,已巧妙地将马头迫压了下来。那白马咴咴连嘶,四蹄一阵乱刨,然而头不能动,任是它焦躁不已,却怎样也摆不脱崔妙慧的控制,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崔妙慧这才展眸一笑,向那年轻郎君道:“”
那年轻郎君这才舒了口气,策马过来,惭道:“慧妹!这畜生据说也有天马血统,长得神骏,平时也温驯,谁知今日被这贱民所惊,竟如此顽劣,险些伤了你,待源回去将它宰了与你出气!”
那马呼呼出气,鼻下喷出一堆白沫,显然累得不轻。
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条绢帕,伸手来帮崔妙慧拭汗,崔妙慧却只是睨他一眼,他便讪讪地收回手去,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那些流民,待目光落到那跌倒在地,正抱着婴儿艰难爬起来的妇人身上,脸色却沉了下来,喝道:“把这贱妇给我拿下!”
他声音森厉,那婴儿原本在母亲怀中摔了一下,早被惊醒,此时又被他所惊,顿时大声啼哭起来。那妇人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一边喃喃赔罪,一边仓皇地将他抱住,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撩起衣衫,想用干瘪的堵住婴儿的啼哭。但那婴儿甚是倔强,只顾着啼哭不已,也不肯去吸吮,妇人越是惊惶,赶紧用将他小嘴紧紧塞住,那婴儿哭声立止,但一张小脸也顿时涨得青紫,眼看便要喘不过气来。
偏在此时,两名大奴听令上前,一人伸手去扯那婴儿,另一人便揪住那妇人发髻,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众流民都吓得呆住,那妇人的几个叔姆皆已年迈,纵然是想要护持那妇人,只是自己都吓得战战兢兢,哪里敢上前拦阻?
但听那妇人头发吃痛,忍不住尖声惨叫,却双手紧紧抱住婴儿,不肯放手。
织成心头猛地炸开,但觉一股怒气直升而起,正待要站出身来,忽然看到崔妙慧,不禁迟疑了一下,却看向王大。
王大是流民首领,又与这妇人有着亲戚关系,理应出来护持一二。但王大看那郎君仪从非凡,哪里还敢惹事?反而往后退出一步,一边谄媚地向着那年轻郎君陪笑,一边向流民们喝道:“都靠边!靠边!切莫再不长眼睛,又冲撞了贵人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