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前来巴蜀,本是欲求益州牧暂借栖息之地,然益州却容不得备,如今歧山侯已然身亡,益州牧势必不与备善罢甘休,但仅由此故,尚不足以起兵反攻益州,”
既然一切都谈开,而且连将来占了益州如何分赃都确定下来,刘备也就不再装模作样了,虽然不免仍说了几句冠冕堂皇之话,但却是将刘璜之死已经包揽到了自己身上,显然已经将董真看作盟友,而并非诱饵或替罪羔羊。『言*情*首*发『可*乐*言*情*首*发()』
他忽然起身,向着董真躬身一拜,诚恳道:“求董君教我!”
他这般放得下身段,董真并非第一次见识,但还是不由得在心中嗟叹。刘备相貌不及孙权,魅力远逊曹操,但这种春风般的气度,的确令人更是心折。
即使是董真,分明已经十分了解这位擅长扮猪吃老虎的枭雄心性,此时也不由得心中感慨,起身回礼,直言不讳道:
“使君所言极是,故此还需再次设法,务必令天下正义,皆在使君这边。”
“然刘璋此人,虽然小气狭隘,面上却宽厚,他又不曾明里派人来夺我兵权,我怎好反他?”
董真幸灾乐祸地看着刘备,心道:“原来你也有怕伪君子的时候。”
面上却正色道:“如此,我有一计,不知当行不当行。”
她看了看四周,刘备颇为知趣,赶紧俯身凑耳过来。
虽未曾用过任何香料,他这般近前,却闻到一缕女子独有的幽香。数月来虽是四处奔波,但毕竟锦衣玉食,光泽发于肌肤,近了看时,竟如白玉般无暇。
刘备并非没有见过美人,他的甘、糜二夫人更是绝色,甘夫人肌肤是当真洁白如玉,刘备曾得过一个白玉雕成的美人,夜晚将玉美人与甘夫人并列于帐中,竟然一般的洁白,足见甘夫人姿貌之佳。
但他定力颇强,也不过是心神一荡,随即便定下神来。
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普通人,而他对她的借重,也不仅是织业一行。相对于她在邺城织出的那些精美锦匹,她昔日在铜雀之乱中的功绩,那些能飞上半空的灯盏、化身地狱烈火的石漆,甚至是不久前在离云别馆一战中所见到的天雷散,那都是他前所未见之物,却被她轻而易举地用了出来。
这次他肯降尊纡贵,与她来商议进攻益州这等大事,并非他当真无人可以共谋,而是他想籍此表达对她的信赖。
毕竟,眼前这个男妆女郎并非寻常女子,既无法以金帛动之,亦无法以权势迫之,单看她当初在邺城的种种表现,便知她心性坚毅,不弱于男儿。
“使君,益州牧如今邀请使君入蜀,自然也算是暂时的主公,背主的确会令人看不起。然这样的便宜主公,使君又不是只有这一个。”
刘备脸上一红,苦笑道:“备势力嬴弱,不得不仰人鼻息,见笑,见笑。”
刘备这些年来,的确是一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为了生存不得不多次充当别人的先锋和打手。如刘表、曹操、孙权等人,他都先后效过力。
“大丈夫能屈能伸,使君何必在意?”
董真眼神闪亮,道:“使君如今的便宜主公,不是还有孙权么?”
刘备蓦地抬起眼来,眼中亦有亮光一闪。
话已说到了位,董真便起身告辞。葭萌郊外的那座庄园,从某种意义上比离云别馆更象是她在巴蜀的第一个立足之根基,事无巨细,她都力争亲自过问。加上刘备已允了不久后要召开蚕市,很多准备工作也一样需要她来掌控。
刘备连忙起身相送,有了粗糙的木架作支撑,那具古老的紫萝在头顶一路蜿蜒伸展开去,巴掌大小的绿叶覆满了头顶。阳光照过叶片,柔润如片片黄玉。
二人行经其中,仿佛在柔绿淡黄的世界中穿行。
不知将来紫萝盛开之时,又会有怎样惊人的美景呢?
会不会……就象邺城的桐花台一样……
“诚之今日前来,开诚布公,心怀坦荡,实令备相较之下,倍觉羞惭。”刘备忽然道:“只是诚之似乎忘了说到,是如何发现我府中有魏地来使?”
董真并非有意回避,只是一时之间,潜意识不愿想到那个相关的人而已。
但她还是要坦白回答刘备的问题,当然不会坦白到告诉刘备,她冒着大雨趴在人家的屋檐上听壁角。如此一来,张飞发现她屏住内息竟然能瞒过他的耳目,以后对她的警惕必然更甚。
因此她答道:
“使君衣袂之间,微带香气。”
“香气?”
刘备果然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道:“诚之是说那香气乃魏地所独有?然备并不曾察觉那魏地来使身具香气。”
“不是普通的香气,是龙涎之香。此香沾衣数月不灭,乃专贡内用之珍物,我昔日在邺城曾闻。”
“素闻龙涎香一粒便值千金,原来香气竟如此绵长!”
刘备不由得露出羡慕之意,笑道:“可怜我等竟未曾闻过此香,故此也不能察觉。”
他说得没错,龙涎香十分珍贵,恐怕只有曹氏父子才有权从内用库中取出此香使用。夏侯渊并没有使用龙涎香,他之所以衣衫带有余香,全是因为他接触过曹丕。
也就是说,曹丕已经秘密来到了巴蜀,或许就在葭萌附近!
刘备却并不知道,只当夏侯渊因了与曹操同宗之故,且又是亲信,故此得到了曹操的特别赏赐。
董真当然不会告诉他曹丕的行踪,笑道:“香气已淡,常人未必能够闻出。只是我对邺城很是忌惮,故此对相关的气息也特别在意。想来他人不会发现。”
刘备叹道:“魏王豪奢,竟至如斯!”
董真想到这座府第的生活之简朴,自然心有戚戚,慰道:“不过身外物罢了,大丈夫富有四海,岂只在意这小小一粒异香?”
刘备肃然道:“诚之所言甚是。”
顿了顿,道:“还有一事,好教诚之知晓。那张柏我已斩杀。”
董真这次倒有些意外,忙问道:“但张柏为张松之弟……”
此时汉末之世,尚还重视一些名节忠义,张松与刘备交好,刘备入蜀一事也是他极力向刘璋促成,现在刘备却杀了他的弟弟,传扬出去只怕对名声大大不利。
而且张柏不过是个卒子罢了,暂时软禁亦可,实不必由刘备斩杀之。
“此事备自会处理,张柏虽为张松之弟,但兄弟二人志向相悖,且备已拷问张柏,得知张松的确已被刘璋所杀!其兄死于刘璋之手,张柏却还为之卖命,如此不孝不义之人,杀之何足惜!”
他目光又是一闪,道:“何况张柏一死,葭萌如今城治如铁桶般,诚之真实身份,想来暂时无虞。”
董真这才明白过来,刘备竟是大半为了她的身份不泄露出去,才将从邺城得知她秘密之人斩杀。
想来夏侯渊虽然奉曹丕令前来与刘备谈条件,却以为董真只是洛阳一小儿而已。曹丕也决不会告诉夏侯渊自己的真实身份。
故此张柏一死,葭萌又进入了刘备的严密管治,那些间谍无法入内,自己的确是暂时不会暴露。
董真这才由衷地体会到,刘备的长处,不仅在于他的态度谦和,还在于他处事的确周到细致,如沐春风这四个字,当真无虚。
告别了刘备,董真驱车直往城郊庄园处,才上长堤,远远便见桑林之中,已有数间房舍雏形渐成。
她舍得花钱,又获得刘备支持,所征得的民夫匠人皆是精干之人,故此时间虽短,建设速度却甚快。那些人只远远见着一辆华贵的轺车往这边驶来,车上郎君相貌俊美,又有安排在这里的护卫亲信迎上前来,便知此人正是这所庄园的主人。不由得都投来羡慕和崇敬的目光。
当前一人名吴承,也是当初杨阿若在酒泉城时帮助董真整编的第一支义从私兵中的一员,原先也是跟随杨阿若甚久的游侠儿。
他向董真躬身行礼,悄声道:“阿若走了,说行走匆忙,不能向主君当面告别,令承转禀之。”
杨阿若离开,是迟早的事情。
董真也知道,他象是大海里的蛟龙、天际上的雄鹰,他有他自由自在的生命,不可能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况且他自洛阳一路相随,又跟她数次遇险,算得上患难与共。所谓的她的救护杨娥的恩情,与之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她欠他实多,明知他有离去之意,也只能忍住不问。
吴承犹豫片刻,瞧着董真神色喜怒不定,忍不住又道:“其实阿若素有忌讳,还望主君勿要见怪。这一次,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踏足巴蜀。”
“阿若从前竟是不来巴蜀?”
其实董真也早就发现,杨阿若对待巴蜀的了解颇多,但真正对于地形并不如在襄城等地那样熟稔。对于一个游历天下的侠客来说,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异样。
这次听吴承说出来,她却蓦地一惊,顿时明白过来。
一定是因为奉雯。
杨阿若是天下共知的侠客首领,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由她贪恋富贵,竟投入了歧山侯的怀抱。以他之能,能入权贵府第入平地,未必不能剌杀奉雯甚至是歧山侯刘璜,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自此不再进入巴蜀半步。
这一次,以他的聪明,当然看得出来,董真步步谋划,终有一日,会与刘备共同进入益州。并以益州作为基础,实现“为天下衣”的梦想。
纵然他为了董真,甚至不惜扮作婢女进入葭萌,终究还是不肯与她共入益州。为了远离益州,他终于选择了不告而别。
“伤心人别有怀抱,”
董真喟叹一声,怅然道:“阿若纵横四海,却越不过自己心中沟堑,情痴之苦,竟至如此啊。我并非无情之人,又怎么会怪他呢?”
吴承读书不多,董真所言他也只听得似懂非懂。但董真面上惆怅思念之意,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感动:
“主君果然也是重情义之人。”
既然杨阿若已经离开,董真也决定不再多想此事。世间的聚散,本就有如飘萍,何况这样乱世?纵使与杨阿若结下多深的情意,三年之期一到,自己仍会离开。不如就将杨阿若的过往,都牢牢记在心中,回到那个时空后,偶尔午夜梦回之时,或许恍惚之间,还会回到那一晚的襄城,二人披月当风,是如何在大海般的屋脊上飘然前行,自由自在,有如飞仙。
董真认真地巡视了自己的庄园。
她没有将庄园建在葭萌城中,却选择了葭萌关之后的城外,也就是说,若有敌军来袭,纵然不会得到葭萌城的庇护,却能藉着雄关之利来进行抵挡。
事先崔妙慧等人也表示了不解,但是董真想得很清楚。莫说葭萌只是一个小城,眼下刘备驻军于此,这里才有数万兵卒。若是有天刘备拔营而起,前往益州,以他的谨慎,不可能留下诸多兵卒留守,令带队将领如自己一般坐大。则葭萌的守军,最多不过千余众。若是有敌来犯,也未必能守得住。
其实更深一层次的意思,是城里根本没有这样大的地方好吧?
董真所建的不是寻常的庄园,除了起居之所外,还兼着工场的职能。若只是纺织之类的倒也罢了,但上次山谷血战,令得她开始有了另外的想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相处得久了,为上位者久了,自然就滋生了一种叫作责任的东西。
三年之后她走了,崔妙慧或许还有亲族可以依靠,辛苑怎么办?不惜得罪明河,也要从邺城逃出来投奔她的董媛等人怎么办?如果不妥善安排好她们,枉费人家称你一声主君。
这个时空对女子最好的安排,莫过于是嫁人。董真自己不过是个异数,她能妆作男子,是因为只有三年的旅行期,所以并不介意眼下的行径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一生。
但其他女子不然,她们不可能终身扮作男子,迟早都要嫁人。而这世道又十分现实,有家族的女子自然会有底气嫁得好,比如明河,嫁给曹丕,立马就露出安平郭氏的家族背景来,更增添了几块身份的砝码。但辛苑董媛这些人,董真却都先后询问过家世,多半是犯官之后,家族姓氏非但不是依恃,反而会影响声誉。所以她们除了辛苑之外,皆都改姓董氏,不仅是为了符合董真姬妾的身份,同时也有避祸之意。
既然姓了董,董真就得将董氏发扬光大,使之成为颇具势力的一方豪族,如此辛苑董媛等人才会具有好的身份。当然,若董氏重新崛起,自然有零星散于各地的董氏男子来投,族中男女也会慢慢兴旺起来,更添声势。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就是董真必须有实力。
她并不擅长征伐,所以也没有想过要与天下诸侯去争夺一城一池之地。但当初秦始皇统一中国时,何等的王霸之气,却对远在巴蜀的富婆“寡妇清”那样尊重,无非是因为寡妇清富甲天下,手握盐铁之资,此乃国之根本。
可见有钱到了一定地步时,便是不战也能屈人之兵。
毕竟这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更不可一日无钱。
可是挣到钱后怎么保住这些钱,也是一门大学问。如果没有足够的能耐来保住钱,那么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为人家挣钱的机器罢了。
所以她要打造的,不仅是庄园,更是堡垒,是王国!
只是太花钱了……
她嘴中发苦,心中暗暗算道,只怕在酒泉发来的战争财,建这一座庄园,便耗去不少了。
那壕沟,若不挖得足够深和宽,与小水沟何异?对方先是填土石方,至不济再拼着填满尸体,片刻也就过来了。当初离云别馆外那条壕沟便是例子,当时她以为挖得足够,其实根本就没有她想象的可以抵挡那么久。
又比如那庄园的墙壁,若不建得象传说中的统万城那般坚固密实、达到据说连薄刃都插不进去的地步,又怎么抵挡得住未来或许降临的战火的侵袭?要是来几架投石机,三两下便击垮了墙壁,里面的人别无退路,必然被包了饺子。
还有后面她规划出的工场所在,她要研发新式武器,要改良眼下的织机,要养蚕,要雇人,这全部需要大量的铁英、各种矿石丝帛原料、各类精致工具和熟练匠人和婢仆。买物资要钱,买婢仆要钱,手下这些人吃喝要钱,高薪养着要钱……
眼下的她,真没那么多钱!
这也没有办法,葭萌实在是个小地方,而她从酒泉所得的财宝中太多是珍品。既是珍品,便不能轻易贱价出手,葭萌这个地方的人也未必肯倾城之资,去买得一颗小小的宝石。送到益州去卖,又怕打草惊蛇。若是被人顺藤摸瓜地找了来,自己羽翼未丰,立马便被黑吃黑。至于刘使君,若是知道自己这里有这样大的油水,虽说还有那四成红利、四十股在诱惑他,或许不会下杀手,但冒充山贼来掳掠一把,想必这会十全大料影帝也乐意出演。
说来说去,还是实力二字。
若她有实力,便是大大方方在路边摆着卖,纵然观者大咽干沫,谁又敢觊觎或出手抢夺?
所以只敢取些不那么值钱的东西去变卖,用起钱来就不那么顺手,难免开始肉疼。
“不行。”
董真牙疼般地吸了一口气,瞅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心中想道:“得趁着蚕市,大发一笔国难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