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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真与槿妍所立之处,其实还只在崖的半山腰。上方蒋贤的身影,虽然比芥子大了些,但还是个小黑点。
解下腰间的绳索,再次抛下去,转身又接住蒋贤抛下的一根绳索,董真咬一咬牙,继续往上攀爬。
因蒋贤身上只余这一根绳索,此时抛了下来,董真毫不犹豫地攀上绳去,槿妍便不由得大急,叫道:“女郎!”
她抬头看去,但见那尖崖深入云霄般,即使到了这样的高度,仍是看不分明,那阳平之巅的名称,当真是名符其实。恐怕连真正的阳平山也未曾有这样险峻,不觉大是担忧,实不愿董真就这样攀爬上去。
但旋即想起,即使没有这根绳索,董真身上也穿着那件天衣,并不虞会跌落下来,遂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董真向她宽慰地一笑,双臂用力,足尖点在峭壁之上,已是攀了上去。
不知何时,厮杀怒喊之声,似乎都在渐渐地远去。
身边是渐渐升起的云雾,猎猎吹动衣衫的山风,带来料峭的寒意。
她一路左顾右盼,顾不得自己尚在空中摇摇欲堕,却怎么也没见到蒋贤口中所说的棉花植株,不禁心里一沉。锦绣洛神401
那棉花植株,真的还在么?
毕竟蒋贤上一次拿回棉球给幼子玩耍,已是在数日之前。如果找不着棉花……
她一定得找到蒋贤,问个清楚。
她并不知道,自己飞速攀入云中的举动,已经令夏侯昌完全张大了嘴巴,站在崖下久久未曾合拢。
“夫人……夫人她……”
他有些结巴地想对曹丕说点什么,曹丕却干脆利落地『射』出一箭,径直贯穿了蠢蠢欲动的两名贼匪,道:“不用管她,她自有主张!”
自有主张?
夏侯昌再次张大了嘴巴:这还是自己的主君么?什么时候,一向主意甚大的主君,竟会容许自己的夫人如此有主张了?
方才董真二人攀过的绳索再次垂下,已有护卫利索地爬了上去,又放下更多的绳子,令其他人有条不紊地攀爬上去。
众贼匪大声鼓噪,却惧于曹丕这边弓箭厉害,一时不敢上前。很快众人大半皆退上崖腰,曹丕方与陆焉并肩而退,只在空中一跃,已各自抓住绳索,攀援而上。
忽听远处蹄声又起,却是另一支人马劈面杀到,也是与这些贼匪一般,并无鲜明的旗帜及衣甲,但阵形颇为森严,顿时与先前一支贼匪很快融到了一起。
曹丕在空中看得分明,轻哼一声,道:“果然是埋伏!”
陆焉微微一笑,足尖在崖壁上轻点数下,便如飞鸟般已是跃上了数丈。他虽未说一字,但看神情自然是轻松得很,并未将这些援军看在眼里。
众贼匪胆气稍壮,仗着援兵已至,齐声呐喊冲上前来,但终是晚了时机,曹丕等人皆已飞跃上崖,虽是众贼匪一阵纷纷『乱』『射』,却终究未伤到一根毫『毛』。眼睁睁地瞧着众人在崖间消失不见。
董真紧跟蒋贤之后,终于爬上了崖顶。锦绣洛神401
她尚未站直身形,便见眼前一片青茫茫的长草,经风一吹,宛若青『色』的海洋般,甚至泛出幽幽的光泽。
实未想到,在这山崖之巅,竟还会看到如此景象。
蒋贤呆呆地站在这一片长草之中,宛若飘浮于孤寂的大海之中,那身影只觉有说不出的落寞孤单。
她知道他此时心中必然难过,故意放声道:“劲夫,这便是那茫茫么?”
蒋贤身躯一震,赶紧应道:“正是。”
蓦地醒悟过来,惊道:“女君怎的竟上来了?”
看向董真的眼神,又惊又喜,又疑又诧。
攀爬上来并不容易,尤其是自崖半山腰间往山巅的这一段路,当真可以用万仞绝壁、毫无人迹来形容。到处皆是狰狞的崖石,并无半分落脚之处,唯一可以相扶的,便是那丛丛细密的野草,并一些突出的山石罢了。相当于是完全依靠臂力,方能在这悬崖之间往来。
蒋贤天生臂有神力。且又擅长轻功,故此才能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攀爬自如。但董真不过一个娇怯怯的女流之辈,即使有着蒋贤抛下的绳索作为援依,但仍是几乎将身子悬空在绝壁之上,晃『荡』前行。且不论臂力如何,便是寻常人往下看一眼,都会吓得头晕眼花。更何况是个女子?这世间大部分女子到此,只怕皆会吓到崩溃大哭。
但这位长裙曳地、身形婀娜的夫人,却是神态自若。
“劲夫,我怎的未曾见到你所言的那棉花植株?”董真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女君放心。”蒋贤笑道:“那棉花乃是生在另一面的崖侧,我们下崖之时,那里更易落脚些,女君自然可以瞧见。”
董真这才放下心来,但见一阵风过,那青茫茫的一片长草,又是起伏如浪。走近了看时,才发现那茎杆极是纤细,泛出淡淡的青『色』,如半透明一般。
遥想若是在冰雪之中,月『色』之下,不知该有着怎样缥缈的景象?
茎叶已是如此了,何况那花朵?
便道:“你平时便是在这里采撷茫茫么?”
蒋贤脸『色』黯淡下来,道:“如今本不是茫茫的花期,但有些贵人喜欢此花,定要将它移植在自家宅院之中,也会花重金来购买。只是这花颇恋故土,一旦移走,十有**皆会枯死。便如那男女情爱一般,若是强力迫之,未必能有好的结果,他们也不过是白忙一趟罢了。”
说话之间,那些护卫已陆陆续续地爬了上来,纵有绳索可援,一个个也累得骨瘫筋软,满头大汗。虽是有董真在前,不敢放肆,也认出了那茫茫所在,便纷纷寻着远一些的石块,靠着一边警戒,一边歇息。
蒋贤瞧这些武艺高强的护卫皆累成如此,对董真不禁更加敬佩。
却听一个声音道:“阿宓!”
这个由他亲自所取的小字,并不为外人所知,倒是比起织成、又或是董真的称呼来得更隐秘些。
且曹丕每次唤出时,总有一种私密的亲近之意,董真也已渐渐习惯。
她本能地转过身去。
多年以后,依然记得,那天崖上飞袅的云雾,淡青『色』波浪一般起伏的茫茫。着菱黄锦袍的男子立于其后,黄绿的『色』彩,分明是在初夏,却有着晚秋淡淡的暖意。
他含笑看她的眼睛,也仿佛是在那明亮而温暖的秋天。
她站在那里,久久不语。
一阵风过,茫茫摆拂不定,淡青『色』的影子如同浪花,仿佛要溅到人的脸上来。
陆焉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崖下的流云薄雾。
织成自己不会觉得,可是他旁观者的冷眼,早就看出了她心之所系。
虽不知她此前在天庭的日子是如何度过,但那饱经沧桑一般冷静的眼神,却仿佛诉说出一切她从来深埋心底的情绪。
她看他们的神情,都隔得很遥远。
有时带着笃定,有时带着怜悯,仿佛在那九霄之上的天庭中,她便已经看出了所有人的命运。
唯独在她看到曹丕时,是不同的。
有些畏惧,有些躲闪,有些意外,还有些……欣喜?
陆焉觉得,那也许就是情意?
“这些茫茫,若是在冬日雪夜中开出花来,一定蔚为壮观。”
曹丕站在她的身边,并肩同看那一片淡青『色』的影子,轻声道:
“你若是喜欢,我们也带几株回去,就种在邺地我的府第中,如何?”
董真微微一颤,回过头来,凝视着他。
他是什么意思?是在委婉地向她表白心意?或是他已认定了她这次一定会跟着他回去,也被收入那座邺城的府第之中?
“刘璋对你已起了杀心,你若再留在蜀地,如遇危险,即使连我也鞭长莫及。”
曹丕认真地答道:“如今与往昔不同,你再回到邺城,阿父他亦不会再与你为难。”
有刘璋忽下杀手,有槿妍和陆焉作证,又有任儿之死,曹『操』当然不会再认为那宝藏仍然存在,而是推断出早已落入刘璋手中。
而如果董真成为了曹丕的女人,众人一家亲后,曹『操』过去对待董真一些隐密甚至为了宝藏而恩将仇报的手段也不虞会被外人得知,加上董真近来声名鹊起,可见在织业的确颇有手段,这样的女人被收罗在曹家,曹『操』一定乐见其成,又怎么可能再次追杀董真?
“茫茫不能离开这里,你看此处颇为寒冷,即使在夏日皆是云雾环绕少见天日,足见此花极为耐寒。”
佯作未曾听懂他话中之意,董真伸手召来蒋贤,道:“昔日此花曾被移走,但皆未曾成活,是否也是因日照过度,又或气温过高之故?”
曹丕心中暗叹一声。
蒋贤却未曾发现这二人之间的暗流,老老实实答道:“正是。茫茫的花朵,经人口中气息一吹,便能消散,其植株虽不似花朵这般娇弱,但亦难奈炎热。甚至只要阳光多照『射』一两个时辰,立刻便会枯萎而死,又如何耐得过那些夏日?”
他说到此处,咧嘴一笑,道:“也正是如此,属下才多赚了这许多次的采花之费呢。”
他还是有些伤感,不过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董真点了点头,向曹丕道:“你看,茫茫无法在邺城生存呢。这阳平之巅,方是它的天地。”
顿了顿,她又道:“邺城如今已是魏都,想来百花争艳,也不须这小小一株茫茫。”
蒋贤此时方听出意味来,没事人般地悄然退下。
她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么?
曹丕心中隐隐一痛。
百花争艳的魏都邺城,并不是她向往之所。
那么自己那复杂的后宅,也是她避之不迭的地方罢。
陆焉虽淡然无事,但崖顶并不是特别宽阔,这些话语,却也不得不听了个满耳。
心中却是莫名地舒了口气。
夏侯昌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来:“主君,师君!那群贼子居然还想要攻上崖来了!”
虽是踞崖而守,但是董真看得出来,陆曹二人并不怎样着急,便是那些护卫虽然戒备森严,但是也并没有如临大敌。
董真想想,曹丕与陆焉身份皆非同小可,即使是带着这十几人微服前来,但是曹丕大军,便屯在附近不远,而陆焉身为天师,在蜀地潜在力量颇为雄厚。何况陆焉随身还带着那些信号弹?
当即便有护卫伏身崖边,曹丕指挥他们往下『射』箭。
双方一直到现在,几乎都未曾短兵相接,一直是各发箭枝来攻击。此时曹陆这边显然是占了绝对优势,那些好不容易爬到半山崖边的贼匪,能支撑住身形便已是不易,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应对那一阵箭雨?
几乎是活生生的靶子,被『射』落了十余个之后,便龟缩于岩下,不敢再往上攀爬。一时间竟然双方僵持住了。
董真瞧一时半刻也走不了,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槿妍却凑近了董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低声道:“方才少君唤了婢子去,让婢子送给女郎的。”
董真打开布包,便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定晴看时,却是一大片树叶,包着几个青『色』的米团子。这是当地的做法,与后世相仿,是将一种独有的野生香蒿剁碎,与汁『液』一起『揉』入米粉之中,以蒸熟后便可食用,名为叶粑的食物。
虽然此时已经完全冷透,但叶粑的滋味却更是清香回甘,且有些恰到好处的弹『性』。
董真先前已许久未曾进食,只吃了几个野果。后来任儿身亡,她一时情绪激『荡』,根本不曾觉出饥饿。此时一闻食物清香,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赶紧往嘴里填了一个,野蒿的清香顿时溢满唇舌,待到吞入腹中,更是有说不出的满足。
还是陆焉好……陆焉至少注意到了她在饿肚子……
陆焉远远瞧着,唇边浮起一缕微笑,手腕挥处,石块脱手飞出,恰好击中一个探出来的贼匪脑袋。
那贼匪大叫一声,跌下崖去。
“糟糕!”
蒋贤忽然叫道:“女君!他们躲到那棉花所在的地方去了!”
董真险些被一口米粑噎住,蓦地腾身站起,失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