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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三章浴殿如梦(1 / 1)

众人的热闹欢呼,宛若炎夏阳光般炽热,而杨阿若便是崖下一泓幽幽冷泉。他向着织成的遥遥一敬,有着泉水的清冽和冷静,却令织成感到真正的温暖。

曹丕沿着织成的目光看去,杨阿若早已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仰首将酒浆倒入口中。

杨阿若素来不讲究衣着,即使如今身为卫率,也没什么特别的,唯那黄绢绵袄窄袖之中,露出的手腕手指,皓若霜雪,十指修长,即使是在织成这么远看过去,也觉那手仿佛在自然散放出莹莹致光。

就算是个绝色的美女,也未必有他这么美的手指和肌肤罢?偏是这种美并不柔弱,高洁刚毅,如上品的美玉,愈是坚刚,愈是通透。

从前他奔走江湖,便是再美,也多少有些风霜磨砺的痕迹。在这世子府中,不过是数月,便已有了如此美玉一般的华采。

便是这厅堂之中,也不时有侍婢或女伎,偷偷往他那里溜去几眼。

然而,杨阿若眉宇之间,却绝非织成在洛阳,在酒泉所见到的风采。如同粗砺的岩石,或许比不上美玉的晶莹,却自有其浑朴之气。

他终究是风一样的游侠,不应为任何事物而羁留。

或许也正因为此,织成才不敢去接受他那分外珍贵的情意。

可是有谁知道,这风一样的游侠首领,却终究为她停止了奔赴四海的脚步,落在了世子府狭小的宫墙之中。

而这一切,皆是曹丕所为……

曹丕手执银勺,亲自为织成舀了一勺蜜浇酥酪,轻声道:“阿若在府中,你当无忧矣。”

酥酪雪白甜香,在烛火照耀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织成淡淡笑道:“你也当无忧矣。”

曹丕眼神一闪,这次望着她,笑意却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若是在从前,织成便要忍不住,将满腹的疑问都一股脑地倾泄出来:春阳殿大火、甄洛之死、杨阿若到来……

可是在这样煦暖舒适、乐声悠扬的冬夜里,在满堂人的笑语中,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疑问,曹丕轻声道:“此后你我二人携手,恐怕还要遇到诸多风波,我自幼便没有什么亲人的缘法,连子建如今也渐行渐远,自然知道世间最令人心冷之事,莫过于父母兄弟甚至夫妻相疑。父母也好,兄弟也罢,如今到了这样地步,我也俱都无法周全了。唯有你,乃是我亲自所选,用尽心计,方能得以相守之人。阿宓,我待你自然是不同的,我答应你,只要你问,我便不瞒。阿宓,从前之事,你莫要怪我,好么?”

织成心头大震,隐隐约约的猜测,终于在此时落地。一股怒意油然升起,然抬眼看他,但见他额上一层细细汗珠,连同唇色亦是苍白起来。

曹丕虽未象在外面宣扬的那样重病,但大病初愈不久,着实是比不上从前康健。这一日殚思竭虑,调度筹谋,便是大局得定之后亦不过是沐浴更衣,便立刻举办了这场欢宴来安定人心。其实皆是靠一口气强行顶住,此时见织成神情不豫,却是触动了心底最为恐惧软弱之处,更是大伤心神。

这一番话说出来,只觉心中又空又怕,平生经过那许多风波磨折,他心神坚毅,从来不曾如此时这般担忧恐惧。如今只觉满堂欢笑,似乎在瞬间便会灰飞烟灭,关键之处,全在眼前那花瓣一样的唇启之间。

她知道了,她已经猜出来。

心头翻腾的怒意,终于被无形巨手,强行摁下。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帮他拭去额上细汗。

“好了,先把宴会结束罢。”

虽是欢宴,但因了有曹丕的家眷在场,且曹丕并不象曹植那样任情纵性,又有内眷在此,相当于是曹丕格外看重众人,将其视为通家之好的意思。众人自然也并不如何放浪行骸,表面上的欢声笑语,实则心中颇为复杂。毕竟刚刚经过一场清洗,世子与曹操最宠爱的儿子的相争,已经告一段落,谁也无法真正轻松下来。就连最为好色的吴质,此时也只是滴溜溜地盯着那些舞伎,而并不曾象平素那样,随便扯一个在怀中上下其手。

其实当时的贵族宴会,以美伎待客,也是一种风的行径。还有宴会结束后直接将美伎相赠的,就更受欢迎。

曹植府第也常有宴会,那里的美伎更是火辣。当然个中翘楚,还是以蓄养姬伎众多而著称的富安侯何晏。

不过吴质看向堂上,深觉自己没有白来一趟。

美伎这种物件,以他如今受到世子的器重,要多少没有?

可是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这位世子妇的。吴质旁边就坐着刘祯,恍惚记得刘祯从前随侍曹操,在铜雀台落成之时,应该见过世子妇。当时尚在织造司役使的世子妇,正是在铜雀台那一次的**之中惹人注目,得到武勇之称,更因此救下了曹丕的儿子曹睿。

若论姿色,世子妇亦算美人,尤其气质出众,那是一种不同于吴质从前所见过的吴娃娇软、越女柔媚、赵姬艳美、燕姝丰俏的气质。而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气质总是令人会忘了她是一个美人。

此时她的脸色,分明沉了下来。而自己那位主君,却是脸色苍白。待到世子妇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主君才缓和下来。

主君果如其然,对这位世子妇情根深种!

吴质的神情,也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他不由得想起从前这府中的女主人——应该是代理的女主人,那位据说曾是世子妇侍婢的郭煦郭夫人。

郭夫人并没有上前侍奉,只是默默地坐于一旁。神情婉顺,一言不发。甚至都很少望向堂上世子夫妇的席位,就连其他姬妾无法掩饰的嫉妒之情,在她脸上也不见分毫。处处符合一个侧夫人的规则,无可挑剔。

远处的绡纱灯笼,终于一盏盏熄灭。更远处有迤逦的火光,如无数小龙往四处游开,那是从世子府赴宴而归的众宾客的队伍,沿着不同的坊巷,回归到自己的府第。

欢宴散尽,夜已深沉,府中的灯笼便要渐渐熄灭,只留下檐下一两盏,柔和的光芒散落入花木草丛。

织成方进入桐花台的内室,便见藤儿出来,接过她的衣袍,挂在一旁的朱漆衣台上。再有小婢女送上香汤巾帕,织成只擦过一把,但夹杂有淡淡花香的热气熏过,人却是清爽了许多。

“何时到的?”

织成早就通知崔林,让他送几个侍婢来使用。从前在葭萌也好,成都也罢,人口简单,又都是自己人,还摆什么排场。如今入了邺都,又进入众所瞩目的世子府,就不能不讲那个排场了。府中的侍婢暂时不敢引为心腹,崔辛董媛等人毕竟是女官,有些役使的活计就不能再做了。

阿茱尚有事未妥,藤儿交付完手上事宜,便被先送了过来。

“奴婢是两个时辰前刚入府。夫人正在宴会之中,奴婢便先到房中等候了。”

不过两个时辰,藤儿却已经很快地适应了环境,且能役使小婢们做事,仿佛已在这府中生活了好几年的样子,令得织成有了稍微的安心。

她点了点头,藤儿瞧见她脸色疲惫,便又道:“世子尚在前院,不若夫人先沐浴更衣一番,以解疲乏?”

宴会散尽,郭煦等内眷各归宫院歇息。但那些僚属们来参宴之后,可不是就这么走的。曹丕还留下了几人,在前院书房之中谈事。

织成如今是内眷,自然要先返回内院——因为桐花而得名,并以桐花台之名,成为外界对世子府代称的那处宫院。

那是她对这个世子府中,最为熟悉的地方。因为她根本没来得及了解这个府第,便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

但即使“熟悉”,藤儿引她进入挂有“暖玉殿”牌匾的殿室时,她还是大吃了一惊。

纱帘重重,浅绯淡白,如烛光下的云霞,恰好掩映着宽大的浴池,池沿皆由上好的青玉所砌,侧壁精心雕琢着仙人、兽禽、芝草等图案,并镶有夜明珠数枚,珠光柔和,透过青玉所独有的半晶莹的质地,映着水光,粼粼生辉。水声潺潺,从东头一个龙首之中吐出,冒出腾腾的热气。水面却总是一样平高,可见池底是有另外的引水之处。池水清漾,露出池底铺着的玛瑙、琉璃、绿玉、玳瑁等物,色作五彩,闪烁迷离。水中且放置了白玉所雕琢的鹿、水禽等物,珠光之下犹显柔润。想来沐浴之人,在受到热气熏蒸后,抱着这些已经温热的玉鹿,也是一种非常舒适的享受。池角昂然立有一只青玉琢成的仙鹤,长喙似是黄金所铸,正袅袅吐出芬芳的香雾。

曹丕的世子府虽然也不失华贵,然而织成也从未见过如此奢靡所在。她入住桐花台后,迭遇事端,也根本无暇去察看每一处角落,这浴池所在的殿室,竟也是第一次前来。

先前虽也沐浴更衣,那不过是自己起居处后面一个小小的隔间,放置了浴桶而已,颇为精致,却不是来的这个浴池。

藤儿抿嘴一笑:“奴婢也是听说有这个浴池,是世子在玄武陂遇剌之前令人修建的,还没有用过呢。世子素来检朴,入桐花台之前的府第,据说连栏杆廊柱都没有涂上丹漆。桐花台虽然已如琼宫一般,但世子也很少搜罗什么奇宝珍玩来装饰。唯有这浴池极具奢华,奴婢心想,世子建这浴池,自然是为了夫人。奴婢已令人好好将这浴池打扫了一番,听赵总管说,这浴池还是首次使用呢。夫人这几日劳累得很,不如就先享受一番罢。”

藤儿虽然活泼,但素来心性通透。她虽是这般似是打趣,却必是经过了核实,确定织成能使用此处,方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样奢华的所在,若不是得了赵年的许可,藤儿又怎可能打得开殿门?

难道这真是曹丕给自己建造的浴池?

“藤儿说得没错,这浴殿正是为你所建。”

曹丕的声音,忽然在殿门口响起来。

织成转身看去,但见他已换过一身家常绵袍,含笑站在那里,指了指头上:

“你看,连殿门的匾额都还未书写,就等着你来了之后,亲自为之取名。”

织成恍然想起,自己进来之时,的确是觉得哪处有些不对。

现在反应过来,才知道是理应挂有匾额之处,空空荡荡,别无一字。

曹丕缓步走上前来,停在织成的面前。

珠玉的光芒,与水光相映,落在人的脸上,斑驳闪动。纱幔轻轻飞舞,筛落更细小的光点,如梦如幻。

藤儿不知何时悄然退下。

织成只觉颊上一暖,是曹丕的手,轻轻抚上来。

“这个浴殿,建了有一年了。那一年的铜雀之乱后,你遍身血污……分明神智不清,却紧紧咬着牙,不肯呼痛一声。当时我将一根香枝木塞入你的牙齿之间,否则我们都要担心你会痛得将牙齿与舌头一起咬碎……衣衫上血污紧粘伤口,只好先将你整个放入热水之中,想将那些血渍泡开。”

曹丕话语之中,昔日血腥厮杀的情形,俨然眼前。

织成诧异地抬起眼眸:“你……你怎么知道……”

那一日她先救元仲,后助陆焉,几乎是力战而竭,恍恍惚惚只记得,最后响起在耳边的,是陆焉与曹植的声音。而后来她醒过来后,明河等人也是说当时身为平原侯的曹植救了她,怎的曹丕却对当时的情形知晓得如此清晰?

“将你放入浴桶之中的那一瞬间,你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去,整个人仿佛吐出一口气,香枝木也从齿间掉落在水中……我从未见过你那样放松的神情,怡然之态,才是闺中女儿应有的模样……”

曹丕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拈住一绺鬓发,细心地缕在她的耳后:

“从那一天我便知道,你虽然坚毅一如男儿,但你终究也需要呵护。之所以有那样的武勇,不过是咬定一口气逼着自己如此罢了。我便想着,总有一天,要让你留在我身边,倾我半生之力,也要护你妥当周全,不必再如男儿般冲锋陷阵,不必再……”

织成睫毛微颤,眼圈渐渐红了。

“你受那样重伤之时,尚且在热水中如此舒怡,我便为你建这天底下最为华丽的浴殿。引水与阿父的温香殿之泉同源,你多次受伤,常沐此泉可润泽肌肤、祛病去寒。殿中遍集珠玉,如同传说中的天庭仙宫,便是要让你忘却这尘世之中的烦忧苦难,如在仙境一般自在随心……”

“子桓……”

织成只颤声叫了这两个字,便觉心头又酸又热,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只为了他这样的用心。可是,他从前也曾这样用心地待过别人啊……

当初铜雀台重伤昏迷之中,亦曾在眼前浮现出洛水之底的幻境,那个奏琴吟唱的女子,可正是甄洛的一缕芳魂?记得那宫殿是赤红色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即使是深在水中,也未影响半分。那以温暖芳香的椒和上泥来涂墙的,是传说中的椒房。以及它所代表的无双宠爱,便如今日的浴殿一般,他是否真的曾给过另一个女子?只不知自己与当初的甄洛,会否有着同样的结局?

“子桓,你这是……椒房之宠么?”

这几个字从口中吐出来,似有千钧之重。

而她的口中,亦如含了一枚青橄榄,又酸又涩,心头却怦怦直跳,仿佛要震破整个胸腔。

“椒房?”

曹丕眉毛一挑,先是微诧,随即笑了起来:

“阿宓可要谨言,椒房多为皇宫所有,我,魏王世子也,岂能有此宵想?”

说是宵想,但他的眉眼之间,却多了憧憬之意:“不过阿宓若是喜欢,将来若有机会……”

“不不不……”

织成慌忙摇头道:“我不过是提一句罢了,并不喜欢。好好的墙,涂上那种椒泥,香得剌鼻做什么?”

心头的怦怦乱跳,却在那一瞬间平静了。

口中的橄榄苦涩褪去,泛起淡淡的甘甜——果然是个梦!

那洛水之底的宫殿,那凝聚爱意的椒房……都只是个梦罢了。自己可不是傻了么?便是他当初对甄洛再怎样动心,那也不过是少年时的一段情事。便是另一个时空的年青男子,又有谁不曾有过挖心挖肺般的初恋?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必苦苦萦怀不散呢?

爱情,果真是令人冲昏头脑,平生出许多的嫉恨么?

她董织成,居然也有这样一天,跟一个早就香消玉殒的美人,吃这种幻境中的飞醋!

她又羞又愧地低下头,将自己抵在他的胸膛里。

他将唇压在她的鬓角,还以为她忽如其来的羞涩,是因了方才他话语的感动。却听她闷声道:“你……你如何知道我当初受伤后的样子?我记得分明是陆焉将我交给了子建才对……”

“你自然不知道。”

他嘴角漾起笑意:“子建虽得阿父之宠,却未必给你请得来少俊。我若不出手相助,你落在别的医师手中,便要多吃一番苦头了,我又如何舍得?”

有很多的心意,便不必细说了罢。

他不会告诉她,看着她为了元仲跃下荤道时,有多么震惊;看着她濒危之时还念着元仲安危时,有多么感动;看着她为陆焉舍生忘死,竟致真气大损时,又有多么的意外……

从那一刻他才相信,这世上当真有一种人,无关情爱,无关荣华,若对人好,便不顾一切。

她的武勇重情,如同熊熊烈火,将他阴郁的心中瞬间照得透亮。

也是从那时起,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他必要将她留在他的身边,让她爱上他,也不顾一切地对他好,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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