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光寺中过的这几日恬适宁静,后山景色怡人,空气清新,程玉落仿佛回到上一世的度假岁月,不用恪守礼法女戒,也不用思虑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就算智玄大师不留人,程玉落也想在此多盘桓几日。
没有赵嬷嬷盯着,宝光后山又人迹罕至,程玉落是真正释放了多年来的隐忍,她甚至想这辈子可能就这会儿最像自己了。程玉落换上了在安平伯府不敢穿的长衣长裤,光着脚在河里淌水捞鱼,在后山对着大山喊听着山里的回声,躺在树下看书,不用在乎姿势雅不雅,甚至在树林里哼唱着前世的各种歌曲,哪怕是之前嗤之以鼻的口水歌,真是畅快无比……
与玉落的悠闲不同的是,宝光寺后山内紧外松,气氛非比寻常。智玄大师每日未时也会派弟子请玉落去参详佛法,却绝口不提病人之事。玉落气定神闲,当然也不追问,那种杀神级的人物,玉落也不想招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不知不觉,已十日有余,真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这一日,智玄大师着寂明大师邀玉落去宝光寺内院参详佛法.今天的宝光寺内院虽然跟前几日一样干净整洁,但玉落明显感觉到了氛围的轻松。阳光顺着参天古树的枝杈叶蔓映照在红墙上,飞檐上的琉璃瓦片反射着金光,翠绿的新芽透过深绿的树叶枝端冒出来,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环绕。
玉落的心情轻快起来,浅笑盈盈的为智玄大师和寂明大师分茶。智玄大师接过玉落递来的茶杯,轻抿一口,抬起头来温和的说:“姑娘分茶的功夫日益纯熟了。”
玉落浅笑答道:“玉落在大师的指点下受益良多,分茶的功夫也只学到大师的皮毛。”玉落放下茶具,接着说道:“玉落在此叨扰大师多日,也是时候告辞了。”
禅室里茶香袅袅,智玄大师沉默了片刻,说道:“想必姑娘已经猜到受伤借药者的身份了。”玉落忙说道:“玉落愚钝,对借药的贵人也不敢妄自揣测,只是离家数日终究是不妥。”智玄大师也不答话,只是又喝了一口茶,用睿智而深邃的眼睛看着程玉落。
玉落被大师的眼睛看的心里发毛,只觉得一股威压正气让自己不敢直视,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承认猜出来了。且不言猜的对与否,玉落只是一个普通小女子,只想苟且偷生,不想多生事端,还望大师海涵。”
“姑娘冰雪聪明,洞察世事,与伤者也可算有缘人,可愿听贫僧将借药之实告知一二。”玉落摇摇头,说道:“玉落不解大师方外之人为何插手朝堂争端,更不愿自身沾染庙堂之事。”
智玄大师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世间万物皆因因缘合和而生,因缘聚则物在:因缘散则物灭。何人又能置身事外。”智玄大师说完以后不再言语,闭上双眼在榻上缓缓诵经。
屋子里沉寂了一会儿。寂明大师叹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说道:“晋北王重伤事关重大,如果消息泄露到北魏,北魏的铁骑必将像潮水一样涌向天楚。晋北和北魏对峙局面必将大变,好在姑娘的赠药使得晋北王已经伤愈返回晋北地。”寂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晋北王受伤一事传到天楚国内,也必将引起大乱……”。
程玉落沉默的喝着茶,听着寂明大师讲着这些朝廷内幕和皇室秘辛,不禁浑身发冷。
晋北王赵青山,天楚国的战神。赵青山是天楚国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所有的天楚国子民都相信,只要晋北王在,北魏永远也无法穿过晋北将战火烧到天楚境内。
晋北王赵青山也是北魏的噩梦,因为赵青山曾经率领残存的晋北军,深入北魏腹地,将当年传说北魏的军神易修鹰皇叔斩于马下,易修鹰的鹰甲军被全歼,皇叔一家在被俘前全部自刎。天楚才获得了短暂的喘息进而收拾河山。
在此之前,蝗虫一样的北魏铁骑已经冲破了天楚的防线,进入晋北地,将整个晋北地变成了一片焦炭。若不是莽山天险或是位于莽山与晋北之间险恶的黑水三角区的匪寇的抵抗,也许天楚就会亡国。
从天楚建国伊始,天楚与北魏就在战争。天楚与北魏多年的血海深仇,永远都无法消融,在史学家眼里,已经没有对错,就是仇恨,你死我活的仇恨。
晋北地一直在经历战争,也许有短暂的停火,也许有阶段的对峙,战火却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平息过。即便如此,战火却没有一天烧进过除了晋北地以外的天楚国,因为晋北地用自己贫瘠的土地和血性的人民抵挡了北魏的铁蹄。
所有的晋北地男人,甚至还有很多晋北地的女人,都要去战场上经历生命最残酷的考验。他们别无选择,晋北赵氏无论直系还是旁系有无数的子弟死在战场上,普通的晋北地百姓更是不说。赵青山的三个嫡子,长子和次子都已经在与北魏的战斗中阵亡。幼子赵鸿歌现在仍然率军在晋北最靠近北魏的阵地上战斗。
“晋北赵氏肩负着这样的使命,他们的宿命就是不停的战斗,一直到死亡的来临。”寂明大师讲到这里,面色愈发悲怆。但是,赵氏的强悍和威望却成为天楚皇权最大的威胁,为了防止晋北赵氏以战养匪,成为挑战皇权的军阀,战争的武器、战马、粮草等配给是不足的,维持战争继续的军需是提供的,但要彻底压倒北魏的资源是控制的,所以战争才能这样缠绵。
可是天楚国内衣食无忧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顶礼膜拜的战神和晋北地遭遇了如何冷血的待遇。
饶是程玉落作为穿越之人,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疏离和冷漠,听到这样的故事心中也禁不住感受到了悲凉和羞惭。她想到了在青城府的衣香丽影,想到了住在京城紫金宫里那位皇帝的文治武功,想到了康王、河间王等天楚国传说的几大门阀的大人物在这个事件中的集体失语……这样的故事在前世的经史传记、甚至野史戏说中太多太多,程玉落沉默了很久,苦涩的说道:“这也许是为了天楚的长治久安。”
寂明大师惨笑说道:“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可是晋北地的百姓为何要做如此的牺牲。更何况这牺牲仅仅是为了门阀世族的利益。”
天楚传说中的几大门阀均已封王,包括皇家沈氏、青城康王李氏、河间王崔氏、晋北王赵氏。据说还有一个破落了的神秘家族,但百姓们都已经忘怀。这个家族已经中断传承,破落湮灭了,这其中繁复隐秘可能带着血腥的事件也许已经幻化成为历史的尘埃。
天楚国的历史太过久远,然而几大门阀却是深深的烙印在所有天楚国民的心中,每一个人都知道曾经有五个世族,他们一起建立了天楚国,他们无所不在,深深影响着天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
程玉落深深吸了一口气,摒除了心中的怅然和沉重,说道:“世间哪有真正的公平,大师跟我讲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寂明一怔,手握念珠,默默的念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清明和云淡风轻,温和的说道:“阿弥陀佛,是贫僧失言了。”
这时候,智玄大师也结束了诵经,从榻上走下来,来到玉落跟前,从怀中取出一枚羊脂玉佩。“这是……”玉落迟疑的问道。
“拿着吧。这是晋北王赵青山托老衲转交的信物,感谢姑娘赠药之恩。日后姑娘如有困难,凭此信物可要求在晋北王能力范围内做任何一件事。”白色羊脂玉在智玄大师手中闪耀着温润的光辉,程玉落心中却在天人交战,晋北是天楚内部斗争的焦点之一,接受这个玉佩意味着可以享受晋北地的庇护,但也意味着会被卷入天楚国最高层的斗争……。
踌躇了很久,程玉落最终做出了决定,没有接过羊脂玉佩,轻轻握紧了拳头,缓缓说道:“请大师转达,感谢晋北赵王厚爱,民女无功不受禄。民女的冰罗莲子实乃赠与智玄大师和寂明大师,如无两位大师相求,民女也不会赠药,晋北赵王应该感激的人是两位大师。”程玉落狡黠的一笑,说道:“应该感激民女赠药之情的人应该是两位大师,该为民女两肋插刀的应该是两位大师。”
智玄大师温和的说道:“善哉善哉。罢了,这个玉佩就先替施主保管吧。姑娘如有事相求,宝光寺力所能及也必将为姑娘周全。”玉落赶紧合十作揖。
过了很多年玉落才知道,无论她怎么躲避,命运之轮早已开始转动,无论她接受羊脂玉佩与否,无论她赠药与否,甚至无论她是否回到青城府,她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注定会卷入这些惨烈的斗争,而且是比她能想像到的还要复杂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