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醒来，他便一直伫立于此，似一尊高贵的雕塑，既不进屋子，也不和我说话。昏迷之前，脑海中曾浮现两个字，他就是那个人吗？白灵啊白灵，你究竟在我身体里种了什么蛊，我每一次的昏迷都能换来你的一次短暂苏醒，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你要将我关月儿彻底封杀在你的记忆中？
心中升起一抹玩味来，我狡黠地抿了抿唇，起身走到他的身后，用一种百年守候、望穿秋水的眼神凝望着他：“长情，如若我不能回眸，你便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他脊背微微一僵，长衣在寒风中轻扬。雪花飘落下来，未能近他衣袖，早已消融不见。那背影虽然清冷，却有着神族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就连月光洒在上面都显得那般小心谨慎，生怕玷污了他哪怕半分的神圣与尊贵。
见他不回答，仍是雕塑般一动不动。我加深了语调的缱绻和悠长，借着记忆里的痕迹说道：“你我定下十年之约，十年之后若未能寻得心仪之人，长情，我愿许你三世姻缘，永世不悔。”
男子收回远眺的目光，凝重地朝我缓缓转过身来，仅仅只是看见半张脸，就足以令我惊诧到窒息。那眉目如刀削剑刻般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英气逼人，明明是那样一张肃俊的脸，可修长的睫毛下却生了一双深彻的清眸，薄唇也似泉水一般丰润，硬是将那一抹肃冷化成了浅浅的温柔。
我怔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回过神来。可能是入戏太深，一时间情难自已，继续口不择言道：“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回头路……长情，你可愿意娶我？”
一只青鸾鸟拍了拍翅膀朝我飞来，落在我脚边上恋恋不舍离去。长情负手而立，望着它淡淡说道：“青鸾，她不是灵儿。”
心中一惊，我怔怔地望着他，对于瞬间就被揭穿的演技，我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埋好。但他说话的方式，却更令我惊诧。明明没有见他动唇，可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长情迈步走到石桌前坐下，眸光在我身上轻轻擦过。面沉如水，波澜不惊，依旧不动唇，却问我道：“为何要假冒白灵之名？”
察觉到自己凝视他的时间越了常礼，我再次尴尬的咳嗽了几句，才淡然自然地答他：“你们不都希望我是白灵吗？既然如此，我说自己是白灵又怎么了。”
“以后，不要冒充白灵到处招摇撞骗，她不是你可以随意顶替的。”
敢情是在威胁警告？顿时火冒三丈，我语带讥讽的笑：“若是我喜欢招摇撞骗，你难不成还想杀了我？也对，您可是九重天上堂堂的神族殿下，捏死我也不过动动手指头的功夫。只可惜，如果我真是白灵转世，那即便是我死了，也一定不会让白灵重生。”
好大胆子！即使是白灵，也不曾如此回敬于他。长情眉间轻轻一蹙，我突然觉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而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那双碧透的深眸仿似一面镜子，能够瞬间将我照个晶莹通透、一览无遗。
想到那日将灵力注入她的眉心，意图借机唤醒白灵的神识，可没想到她的识海中竟还藏着另一股灵力，试图要与他的灵力作殊死之斗。她识海中的那股灵力虽不及他十分之一，但也绝非一般小妖能有的修为。他能感觉到那股灵力如水之无形，力量之强而势如破竹，分明是一只修为精湛的水妖之灵魄。会是谁甘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护她周全呢？
长情想着，若他愿意，要散了那只与元神分离已近两月、本就逐渐虚弱的水妖灵魄也并非难事，但这个叫月儿的姑娘似乎并不乐意将身体交还给白灵，而白灵的神识也不愿这么早苏醒，他不想逆天而行，更不想勉强白灵，于是就收回了灵力。
可能，时机还未到吧。
长情走近我，突然拨开我的衣领，顿觉脖子上一阵寒凉。他取走我的血玉，完全没有想要征得我的同意：“待你有悔过之心，再来向我认错取回。”
“那是师父给我的，谁都不许碰！”
师父？深眸闪过一丝冷色，长情淡淡的扫视我说：“如果我告诉你，他想要你的命，你信吗？”
“挑拨离间。”我横眉竖眼地瞪着他。长情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了句，“朽木不可雕，早晚自食其果。”
我蹙眉问他：“你要怎样才肯还我？”
长情不语。
“你若不还我，他日待我恢复灵力，就算杀到九重天上，也要找淩帝天尊评理去，堂堂神族竟然抢姑娘家的贴身信物。”
长情不为所动。
“……我会毁了白灵！”
长情眉峰紧蹙，眸色复杂。半响才道：“子昱对你，真有这般重要？一块血玉，你不惜以性命相逼？”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我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唇角，眸光不定：“他是我师父，对我有知遇和救命之恩。”
长情唇色微动，似叹了一口气，又似轻嘲一笑。许久，他才缓缓说道：“这块月珑珏本就是我和白灵的定情信物，如今物归原主，也是应该的。”
我讥笑道：“既是定情信物，为何两块都落在了别处？师父一块，白月一块，而你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长情顿了一顿，眸光闪过一丝冷色：“你说另一块在白月那？”
“殿尊。”堇萝和少宇从远处驾云而来，见到长情二人双双单膝跪地。神色恭敬，少宇轻道：“天尊听闻神女再生，急召殿尊回去问话。因殿尊早有吩咐，我二人只字未提。”
长情点点头，移步离去。
见况，我急急喊道：“喂！长情，解开我的穴道再走。”
玄衣华贵、锦色天成，长情负手而行，身姿绰绰，神祗般高贵出尘。待到半个身子进了銮驾，他似笑非笑的回眸望我：“若有一日，你想做回白灵，再来找我吧。凡世轮回，皆是劫数，你好自为之。”
堇萝将一件天衣锦放在石桌上，张了张嘴似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垂了垂眸说：“堇萝先前冒犯，望姑娘恕罪。这天衣锦是殿尊吩咐奴婢寻来的，姑娘保重。”
说完，他三人腾云驾雾、悄无声息的离去，留我愣在原地一脸的气怒。这揽月阁自我住进来，除了长情一人，就未曾见过其他活物。现如今也不知我被施了什么法术，天寒地冻的就这样晾着我不成？
呆呆地盯着天空，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竟然还能看见明月当空，那般皎洁和清亮，与长情的明眸有几分神似。他为何会有那样一双透彻、干净的眼睛？难道九重天上没有尘世纷扰，难道他对于白灵的死没有半点忧伤？
想着想着便出了神，漫天飞雪的尽头，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步步青莲、蒹葭玉树般的男子，那天的柳絮就像眼前的飘雪，如雪白的精灵漫天飞舞，他一身蓝袖青衫、衣不缀饰，简素而寻常的衣着却难掩其气度翩然、灼灼其华，犹如天外谪仙一般，潇洒从容地朝我走来，仿佛等这一刻已许久，许久……
我消失的这些日子里，他在做些什么呢？有没有为我的不辞而别而气恼伤神呢？那银色蝴蝶面具之下，藏着怎样一张容颜？绿瞳深处那一抹浅淡伤色，何时才能够拂去？
本以为这趟出行，艰险异常，根本无暇分神，定是会抛掉所有杂念，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未来要走的路；本以为对他置我于火海而不顾一事，会一直耿耿于怀放之不下；本以为因曼珠沙华而牵起的一时情动，完全是由于白灵与我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可几从何时起，看到漫天的萤火或是纷飞的瑞雪，总能忆起那一抹浅浅的温柔？每每想起那一支月魂舞，他嘴角牵起的那一抹浅笑，胸口仿佛流过一股温热的暖流，心脏也随之莫名地、不安地悸动着。他看我的眼神，虽然总像是要透过我寻找些什么，可即便知道他是将我视作白灵转世，也依然觉得那眼神令人隐隐地心疼。
犹记得我被灵畜咬伤时，他安静地替我疗伤；我决定要变得强大时，他便给了我月未央和金翎箭；我盗走了一颗妖心果，他没有追问我送给了谁，还将他的心剖出来给了我；他知道我吃不惯青莲峰的灵果，便以庆祝我学会骑射之名，亲自下厨给我做了几道小菜……
虽然我知道他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关月儿。但是，长此以往的相处下去，关月儿是否能够改变他的初衷呢？会不会有一天他能对我说，不为白灵只为你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自嘲一笑。关月儿，子昱、长情、魔尊皆是何等人物，你凭什么能与白灵争宠？如果不是因为白灵，关月儿，你在这些人心目中又算的了什么呢？你连青梅竹马、信誓旦旦的尹邵寒都留不住，你连他为何要死在你手上都不明不白……即便你有一百个不甘心，可人都死了，你又能怎样呢？
心中一片怅然，我独自无声地静立在大雪中，散落的白发被寒风吹的一片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