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侩这个老头子还是那副德行,只不过感觉上脸上的褶子更多了,更分不清哪个是他浑浊眼球、哪个是他的松皮腐肉。
“东方大人。”秦侩进得屋来深施一礼,“您急叫下官来,可是有要事?”
我摆摆手让他坐下:“张千全的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吏部尚书。”
“下官知道一二,城东那家赌场是他的产业。而且这么多年地方官员上任迁免之中他肯定是捞了不少的油水。”
“那你是拿了多少的好处才没弹劾他?”我冷笑一声。
“大人……这个……”秦侩面露难色。
“如今时日你也不用瞒着我。我若想办你早就把你那点老底儿掀出去了,到时候就算皇帝不杀你,文武百官能饶得了你?”我斜眼瞪着他。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秦侩陪着笑脸,“这个吏部虽然是直管官员之一应事,不过任免之事还是要和下官通个气儿的。所以下官的确是捞了不少油水。”
我哼笑了一声:“多亏了你捞的这些油水,现在我们御史门下的脸面都快丢光了。”我佯装气愤恨拍了下桌子,一咬牙,心中暗叫真疼,脸上还要装作没事一样。
这下子秦侩便摸不着头脑了,圆睁着灰色的眼珠子:“什么……什么丢光了……”
我腾愣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大步走到秦侩面前,双手扶住他座位两边的桌角,低下身子眼对眼瞪着他:“什么叫丢光了?他袁宗昊小小一个京兆尹居然知道那么多的事,现在还有凭有据地摆出一张单子弹劾朝中百官!吏部尚书张千全更是首当其冲提名挂姓!这都应该是我御史大夫手下御史丞的事!如今让个京城县官办了!皇帝叫我去书房痛骂我失职失察!你让我的颜面往哪儿放!”
我杀气腾腾地对着秦侩吼道。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秦侩还没说话,门口管家拍了拍门:“老爷,您没事儿吧?”
“退下。有事自会叫你。”
眼见着门口的人影落荒而逃,我转过头接着盯着秦侩的老脸。
秦侩干咳了两声:“那个……大人啊,这事儿我也没办法啊……我收了银子。总不能再恩将仇报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您就消消气吧……现在皇帝这么信任您,不会拿这事儿找寻您的……”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点小过错要是不赶紧料理干净,早晚汇成大罪过!”我直起腰看着他,“现在张千全肯定是保不住了,你御史丞也该起点作用了。”
秦侩眼珠一转:“您的意思是……”
“现在需要死个人。张千全已经被翻出来了,保他就是找死。”我坐回桌案后,“你挣的,是吏部尚书的钱,谁是吏部尚书都不挡你的财路。死一个张千全。自然有李千全、王千全接着给你送钱。”
“是是,东方大人所言极是。”秦侩点点头,“那这事什么时候办呢?”
“缓两天,到时候多拿出点有凭有据的罪证来,也好回回御史的面子。”
“那行,”秦侩点头应承下了,“那过几日我亲自参奏他。”秦侩起身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出去。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又转回身来,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请帖。“东方大人,这是礼部侍郎托我交给您的请帖,您……”
我笑了笑,挥手打断他:“拿走。”言罢,低头看书,不再理他。
秦侩一愣。见我没心气儿听他废话,便收起请帖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袁宗昊这一下子可真是够狠的。
事情布置下去了,现在我倒是面临两难选择了。究竟是保张千全还是不保?若真论起来。保与不保于我现在的设计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张千全的死活对我也没有多大损益。皇帝也曾授意于我,张千全若留不住便杀了,毕竟袁宗昊当朝参奏,又是有凭有据,不杀不足以平息此事,更何况满朝文武都已经把张千全当做了弃子。但我私心而言,这个张千全远比秦侩更好控制,若是能把秦侩除了也是好的,若是我能保住这个将死之人,想必满朝文武更会来巴结我吧。
真是难以抉择啊,两方面看起来都于我无差,这可是难坏了我了。
“东方大人还真是勤政啊,在这儿躲着喝茶发呆啊?”雪霏进来时说道。
我回了精神:“怎么?静宸有事?”
雪霏莞尔一笑:“就知道担心闺女,也不知道关心关心我?”
“好好好,那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上下打量起来,“全须全尾的没毛病啊。”我打趣道。
“你这是挑蝈蝈呢?”雪霏白了我一眼,顺手将手里的请帖放在我桌子上,“刚才管家给我的,礼部尚书的夫人想要来拜访,说是庆贺我被皇帝亲口封为一品诰命夫人。我已经回绝了。”
“这些人啊……”我无奈地摇摇头,谁手将请帖扔在身后的博古架上。
“你这是又惹了什么麻烦回来?”
“袁宗昊给了皇帝一份清单,上面列着朝中百官的罪状,他们怕死,便来求我了。”我顿了顿,“上面还写着我和强子的事儿呢。”
“这个袁宗昊也是神通广大,这他都知道?”
“他说是那个张明庆给他的。不过在我看来,他和张明庆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估计早就列好了单子等着什么节骨眼递上去呢。这单子若是全部属实,张明庆弄不好还能落个检举有功,说不定关几天就放出来了。”
雪霏想了想:“为了一个张明庆,不至于把满朝文武官员都赔进去吧?他袁宗昊如此做不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树敌掘墓吗?”
“所以啊,我现在也参不透其中因由了。”我揽过雪霏的玉指握在手中,“夫人可有什么灵光。也提点一下为夫的。”
雪霏低头寻思着:“虽然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不过重注之下必有厚利。此时他既然有自信与满朝文武为敌,自然是有更大的利益驱使他。只是我不知道,一个京兆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厚利。”
我点点头,这也是我所想的。京兆尹。说到底只是个地方官,他能有多大的**啊。
“对了,我还有一事。”我握了握她的手,“鱼和熊掌,选哪个?”
“圣人不是说不可兼得吗,那就看你更喜欢吃哪个了。”雪霏顽皮地看着我。
“我可不是说晚上吃什么的事。”我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念叨着。“嗯,不过也对,喜欢吃哪个就选哪个。”
“那你晚上想吃什么?”
“鱼就得了,你上哪儿淘换熊掌去。”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的确是不如年轻时那么紧致了,可总是捏不够。
晚饭后。早早地便把静宸安排哄睡了。
雪霏正在房中收拾床铺,我则蹑手蹑脚地钻进房中,从后面抱住她。
雪霏惊叫一声,侧头看是我,安心许多,抬手打了我一拳:“吓死我了!怎么跟贼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顿了顿,“你这个体型能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来也不容易。”
“走。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不由分说,我拉起她便往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被门房看见了:“老爷夫人,这么晚是要去哪?用备车吗?”
“不用了。”我甩下一句。夺门而出。
雪霏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被我拽着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疾步而行。本就是灰暗的两旁围墙印堂发黑,被囚禁其中的各位主子的脸色想必也不会好看多少。野猫野狗躲藏在角落阴影之内,偶尔对着我们呻吟一声,大概是因为这是个难得的晴朗的夜空吧。小商小贩们此时都应该聚集在赌场或是烟柳巷附近,所以我们这一路上安静得很,更适合这冬夜的情景。不是吗。
只可惜了这良辰美景,也只能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城之内找个清净远人的地方欣赏。毕竟这里不是莫罗国。半夜出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我这样的身份。总会落给他人话柄。
我带着雪霏来到城中的一处角落,这是我早早就探查好的、连乞丐都不会过来的的角落,没有深宅大院门前看守的石狮子,更没有恼人的巡城官兵,自然也没有什么能遮挡望眼的俗云。有些时候我都想在这里再置一处清净院落,等我烦了朝廷里的琐事便躲在这里喝酒看天数月亮。若是有弘义这样的知己朋友在身边同杯共酌,便是更好了。只可惜这皇城之内的人都怀着自己入世的欲念,总不似出家人一样清净——但或许也只有弘义这个出家人才清净吧,亦或许也只有弘义才算得上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出家人?呵,管他呢,今夜我只要思绪乱飞便好,求解的答案对此时的我而言一文不值。
抬头望天,尤壮思飞。正中央的残月高悬,离远远的繁星。
“比上好的南珠还要漂亮。”雪霏呢喃着。
这是自然。沧海月明珠有泪。如果没有这皓月当空,想必礁石上的鲛人女子哭瞎了眼睛也只能留下刮擦着耳朵怨妇一般的啜泣。
“如果在这置一处小院子,才不辜负这般良辰美景。”雪霏眼神飘忽,似乎正在筹划着这小院落的布局吧。
“只是这四周围冷冷的砖石大煞风景!”我撇撇嘴。
雪霏仰着的俏脸侧了侧看了我一眼:“这种时候还能看见大煞风景的东西,你才是大煞风景啊……”
也是哦,这就是我这般世俗之人的眼光,哪怕身处何等忘我之境,都会刻意地注意到那些扰了心境的一事一物,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些大煞风景的人事物总是出现在我辈身旁。这怪不得旁人,只怪自己眼睛太脏。
也正因眼脏心黑,如我这般人才永远不能隐居避世,只得在这个名利场是非圈内浮浮沉沉。
其实想来。世间之人哪有谁配的上什么“淡泊名利”呢?无非是别人要收十两银子才办的事你只收一两,在别人看来便是你淡泊名利了。入世之人挣的就是名利二字,只在你挣多挣少,而“淡泊名利”也不过是为你技不如人挣不来名利而准备的华丽美艳而又能登堂入室的遮羞布罢了。
我试着把自己想象成弘义,或是释尊。只图此时能暂时忘却名利是非。微闭双目。深呼吸,睁开双眼,竟真的有用,此时眼中真的只剩下单调的夜空了。随着眼神沉进去的似乎还有身体,若不是从大衣缝隙里钻进去的寒风我还真以为飘飘然若羽化而登仙了呢。可这仅存的能让我感觉得尚在地面的感觉转瞬间就变成了飘飘然的帮凶,推波助澜。助纣为虐。
古人所谓“我欲乘风归去”,诚不欺我!
我只记得自己怔怔地张开双臂。胸中宁静如死水。凄凉之寒风于腋下推举,好不自在!只可惜早就体态臃肿,恐怕不能如轩辕一般飞升而去吧。可若是真能与嫦娥一会,倒也不枉此生呢。
雪霏就这般安静地站在我身边。没有只言片语,静静陪着我。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呦!是东方大人……呃不,文忠侯啊!”只听这谄媚讨厌的声音便知道是二子。
由九霄云外跌落凡尘的感觉,真是不好。
“难得啊,巡夜也能到这个旮旯。”我长出了口气。
二子傻笑着近前打了个千儿:“小的这不是皇帝亲封的总班头儿嘛,总得尽心尽力不是。”二子看了眼雪霏,又朝她做了个揖。“夫人也在啊!您可是一向安泰啊?”
“托你的福,还算不错。”雪霏一副刁蛮的样子看着二子,把他看得也是浑身不自在。哂笑着退到一旁给我们让开了条路。
“老爷!夫人!”管家不知从哪儿驾着马车冒出来。他紧赶了两步,勒住马车跳下来,几步跑到我面前,“可是让我好找!老爷夫人,无碍吧?”管家说着横了一眼二子。宰相门前三品官,我府上的大管家说话都比这个小班头管用许多。
“也算是无碍吧。只不过被人扰了赏月的心情。”我甩甩衣袖径直往马车走,“二子。替我向你们袁大人道声谢,谢谢他这时候还顾念着我的安危。还派了你们过来保护我。”我勾着嘴角笑了笑,想来在我背后的二子也是看不见的。
“文忠侯真是说笑了,我们这就是巡夜的苦差事,哪得了我家大人的吩咐啊。再说了,我家大人哪敢监视您啊!”二子干笑着说。
“哼,有没有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今日你搅了我的心情,这笔账自然有人替我找你算。”我拽着雪霏一步钻进马车之中,管家拨转马头驾车回府。
“老爷,”管家在车厢外问我,“他们是来监视您的?”
“我派人在这个地方盯了半月有余,巡夜的官兵从来没来过,为什么我今天来了他们也来了?看来早就有人盯住我了。既然是二子来了,那一定是袁宗昊。”
“你今天不会是专门来引蛇出洞的吧?”雪霏抱着我的胳膊问我,眼中满含关切。
“其实真是来散心的,哪知道引出了这么条败兴之蛇。晦气,晦气得很。”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躲朝廷的乌烟瘴气,谁知道这些人真是阴魂不散呢。不过也好,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虽然心是没干净,好在眼睛亮了,也算是个收获。
我撩开车帘望向头顶。真是抱歉了这一番明月疏星。比之春夏秋,冬夜更添神秘,只因少了不少虫鸣鸟叫、人言兽语。
“管家,这也是让你好找啊,搅你睡觉了也。”我窝在车内说。
“要不是门房儿跟我说您二位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呢。我还跟门房说,这大晚上的让老爷夫人单独出去,真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的他腔子上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吓唬他干什么,是我不让他声张的。”我笑了笑,“再说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袁宗昊既然让二子来监视我,自然是不会杀我害我,有他们在,我还安心许多。”总比藏在暗处的人更让人踏实。可这藏在暗处的人有些傻,他自以为自己藏在暗处,实则早就被我看在了眼里。也罢也罢,不如将计就计,没准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想到此,我不禁笑出声来。被驱赶的马似乎听懂了,也附和着啸叫一声。
被逼到这一步实在意外,不过也好,倒也帮我下定了决心。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来,此处堤坝礁石阻我前行,只好静待时机。更何况你袁某人有此一招,我也只能兵行险招剑走偏锋了。
也就四天功夫,秦侩上朝,正冠束带手托奏折跪地便拜:“启奏吾皇万岁,臣御史丞秦侩有本要奏明圣上!”
皇帝微睁双目看了眼我:“秦爱卿有何要紧事?”(未完待续)